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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少大人还留在里面 把双脚直立倒墙上_战长沙

第三卷陷落

第一章

清晨,小满在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上醒来,梦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仍然在脑海——奶奶又抄着笤帚在追打他,湘湘自然幸灾乐祸地叫好,只有湘君和表哥最好,表哥有事总是往自己身上揽,大姐就老是来护卫他,拉开老人家。不过,昨天晚上的梦里湘君倒没拉架,一个劲帮腔说要他懂事点,别惹大人生气。他朝湘君拼命翻白眼,打是亲骂是爱,要不是他时常闯祸,奶奶经常要追着他锻炼身体,哪里有这么好的精神头!

他嘿嘿直笑,在床上滚来滚去,想起抢走湘湘的混球,好一阵咬牙切齿,从枕下抓出一本《七侠五义》对准空气里不存在的敌人乱抽——就因为那天得罪了那小人,那小人竟然从中作梗,湘湘写的信里头从来没提自己,真是可恶。打过之后,他的心情舒爽许多,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丢下书一跃而起,冲着院子里“自制防空洞”里的奶奶嘿嘿直笑,在旁边转来转去,简直像在看猴戏。

原来,从去年冬天开始,鬼子又加紧了轰炸长沙。军队都驻扎在前线汨罗江一带和衡阳一带,长沙城里一没有重兵,二没有对空的炮火,三没有防空洞,所有机关都迁走了,哪里有东西给它炸,要炸也没办法,只能苦苦捱着,听天由命。

有人想出了自制防空洞的办法,很快在长沙城里流传开来,自制防空洞就是在家里院子里挖个土坑,上面盖些木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飞机一来就跳下去猫着。

看他转来转去不肯帮手,奶奶来了脾气,铲起一堆土扬向他,小满跑得飞快,哈哈大笑,“奶奶,别挖了,这玩意不起什么用,炸弹丢下来,轰隆一声,咱们连坟和棺材都省了,到时候要后人在坑里栽点树,还能做肥料,多好!”

奶奶若有所悟,停下手苦笑连连,喃喃自语道:“你活了一大把年纪,这么怕死,还要小辈的人来教,你丑不丑啊!”

胡长宁洗漱完,拿着一本书出来坐在树下读,不时颔首叫好,苏铁打着呵欠钻出房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懒洋洋道:“干爹,看什么呢?”

胡长宁得意洋洋地扬了下书皮,神神秘秘笑道:“知不知道现在的战区参谋长赵子立,跟你说,以前他做参谋处长的时候跟我家女婿很好,还来过我家吃饭呢。这本就是他送给我的诗集,还口口声声说让我指点。我看了好久,实在看不出来哪里需要指点,真有稼轩遗风啊,想不到想不到!”笑得眼睛被皱纹淹没了,还不忘啧啧称叹,准备挑一首最喜欢的念给苏铁听。

不过,苏铁并没有被他的快乐感染,斜眼看了看书皮上的《一峰吟草》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嗤笑两声,“干爹,你没发现有点本末倒置吗?”

胡长宁满脸愕然,显然并没听明白,奶奶从坑里气喘吁吁爬出来,怒道:“你快点去打听打听湘君到了没有,她根本没出过什么远门,这次千里迢迢带那么多孩子去乡里躲灾,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话音刚落,她一连呸了自己几声,自顾自笑出声来,小满挑着箩筐出来,谄媚地笑道:“奶奶,您想想啊,有您的宝贝重外孙聪明伶俐的薛平安在,大姐就是漂洋过海去美国都不怕!”

“那当然!”奶奶对毛毛倒是充满信心,一边撑着铲子往后院走,一边嘟嘟囔囔,“别出事就好,她一去好多天,我心里慌,慌得不得了……”

仿佛看到炮声隆隆,向长沙步步紧逼,胡长宁书也看不下去了,叹道:“我还没问过你,湘雅医院的四月份就撤走了,你留下来做什么呢?”他强笑道:“我可没有第二个湘湘嫁给你。”

苏铁一脸高深莫测的笑,顾左右而言他,“干爹,你知道刚才为什么那么说吗,鬼子已经打过来了,这个叫赵子立的不投入军事,研究形势和敌情,反倒吟风弄月,故作高雅,这不时本末倒置是什么!”

胡长宁顿觉这本诗词集成了烫手山芋,真是放也不是丢也不是,苏铁将书接过去随手扔开,压低声音道:“您也知道,如今长沙的形势已经不同前两年,薛岳跑了,守卫长沙的是张德能,只能用一个成语就可以说清楚这个人的做派,‘纸上谈兵’!”

胡长宁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听我女婿说,这人是名将张发奎的侄子,仗着这点关系刚愎自用,十分骄横,谁也不服……”

“奶奶,您老人家就试一下嘛!”小满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不过,话已至此,明知大势已去,前途堪忧,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两人面面相觑,摇头叹息。

“兔崽子,当我老人家是小猪仔啊,用担子挑着走,亏你想得出来!”

“奶奶,我跟湘湘小时候表哥不也是这么挑我们的,哪里敢当您老人家是小猪仔,真是冤枉啊!”

看到小满急得满头是汗,胡长宁实在不忍心,只好过去打圆场,“妈,就让他试下吧,挑不动我再叫小秋他们来帮忙!”

奶奶说不过他们,往台阶上一坐,嗷嗷干嚎,“你们走啊,不要管我这个快死的老家伙,还走什么走,你们就做做好事,让我死在自己的家里头吧……”

楼上的胡刘氏被吵醒了,迷迷登登出来,从奶奶的吵闹声里却捕捉到另外一个压抑的哭泣,登时浑身发软,扶着栏杆大叫,“妈,不要出声,外头有人,快!”

苏铁离门最近,猛地打开冲了出去,果不其然,毛毛正缩在石狮子脚边,满身泥泞,瘦弱不堪,眼睛肿得在污黑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了。

苏铁心头咯噔一声,迅速镇定下来,也不开口,轻轻将他拉起来,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下径直带到后院。奶奶扶着门框痴痴凝望,只是街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小满似乎明白了什么,越过她往外飞奔,一边跑一边甩自己耳光,眼睛又热又疼,只是什么都憋不出来。奶奶朝他摇摇伸手,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头,轻轻吐了口气,声音没有出来,一抹红色倒是沿着嘴角缓缓流下,她赶紧擦干净,摇摇晃晃往后走。

秀秀从厨房探出头来,对上毛毛惊恐绝望的眼睛,一跤跌倒在门口,地上顿时见了红。不过,她似乎毫无知觉,迅速起身,默默打好热水送到苏铁面前,回去的时候再次跌在原地,作势要起来,撑了两三次,终于放弃努力,这一次真的是没有力气起身了。

苏铁拧好毛巾,以做内科手术般的小心为毛毛擦脸,一边尽力拍着他,想让他停止颤抖,然而,他的努力完全没有作用,毛毛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奋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转身冲着小满嘶吼,“快去报信,我们在浏阳的山路上遇到鬼子了,好多好多人,还有马还有炮,妈妈说他们是从江西萍乡来的,要包围我们……”

胡长宁听个开头,把牙一咬,迅速去拨电话,那方听了这些话,并无回应,让他稍等一会。

这一次,他没有等多久,电话铃响了,赵子立嘶哑的声音从那方传来,犹如隔世。

“浏阳已经在打了,听情报处的说,有个姓胡的女孤儿院院长在带着孩子转移的路上跟鬼子狭路相逢,胡院长……以身为饵,引开鬼子,保住了……所有孩子。”赵子立哽咽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道:“胡先生,您胡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好样的,我代表国家谢谢您!”

电话垂落下来,胡长宁眼睛发了直,后面的话,什么也听不到了。

后院,毛毛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地一声,胡刘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奶奶刚好赶来救人,苏铁仍然冷静如山,为毛毛一点点擦干净脖子里的淤泥,细细辨识孩子几乎语无伦次的话语,什么妈妈带了好多孩子,宁肯自己饿着,把东西让给孩子们吃,什么妈妈让他和另外两个孩子分头报信,妈妈说他回家要孝敬太外婆和外公外婆……

苏铁一边做事,一边告诉自己,决不能慌,决不能垮,女人身体弱,遇到这种事情靠不住,胡长宁不是做大事的人,小满只会瞎胡闹,而毛毛还这么小……

奶奶打了温水过来,用颤抖的手放下,苏铁无法面对那惨淡的容颜,对这位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用呓语般温柔的声音道:“您去歇会,我来!”

小满不知何时回来了,跑得满头大汗,脸上略微肿起,更显得目光呆滞。奶奶突然发了怒,抄起一个火钳砸了过去,喝道:“快把你妈妈和秀秀背去躺着,快去!”

小满仍没回过神来,只是身体已经木然开始行动,先将胡刘氏背到客厅,放在沙发上躺下,瞥了一眼犹如雕塑的胡长宁,又出来背秀秀。

秀秀打开他的手,他仍然固执地将她抱起来,感觉到那轻飘飘的分量,不觉手臂紧了紧,秀秀突然狠下心来,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衣领低低呜咽,整个身体重了许久,似乎要炸裂开来。

小满脚步一顿,在她耳边咬着牙道:“还有我!”

他把秀秀同样放在客厅沙发上,转头扑通跪在胡长宁面前,哽咽道:“爸爸,姐姐曾经说过,要跟姐夫合葬。我知道,胡家的儿女死在外头的太多了,可是,姐姐胆子小,恋家,不应该孤单单留在那么远的地方,我想……想把姐姐带回来。”

胡长宁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眸中水花翻滚,一点点抬起右手,以极小的幅度挥了挥。

小满扶着茶几艰难地起身,一步步挪出客厅,看到梧桐树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身影,喉头无数个声音涌动,惟有一个犹如削尖了戳出喉咙,“表哥,姐姐没了!”

刘明翰显然已经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泪水在脸上冲出几道黑色痕迹,看起来愈发面目狰狞,眸中却已经全无光亮,仿似两汪幽幽的深潭。

听到声音,大家齐齐涌来,连胡刘氏也在胡长宁搀扶下出现在客厅门口。

明明分别多年,却无人有重逢的惊喜,刘明翰一张张脸看过去,把这些脸孔于记忆里的笑脸重合,咧了咧嘴,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齿。

他不咧嘴还好,一笑之下,哭声轰然而起,他一点点把嘴角收回来,垂下头对自己说:“对不起,妹妹,我回来晚了!”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小穆欢欢喜喜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大家还没看到人,就听他在外头高声叫道:“小满,快弄点好吃的犒劳我,你家湘湘有喜了!”

无人回应。小穆冲进家门,看到大家都在,颇有几分诧异,不过很快释然,眼珠一转,夸张地摇晃到奶奶面前伸着手讨赏,“奶奶,你有重外孙了,大喜大喜,表示一下吧!”

无人回应。小穆这才感觉到诡异的气氛,悄然瑟缩一下,赔笑道:“鬼子打过来了,我家老哥说让大家都去乡下躲躲。”

仍然无人回应。

小穆惊惧莫名,迅速扫了一眼,看到少了一个人,登时明白过来,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轻声道:“湘君姐不是带着孩子撤走了吗?”

奶奶擦了擦泪,终于颤声接口,“湘君遇到鬼子,没了。对了,湘湘怎么样,那里吃得不好,又没人招抚,还是让她回来养吧!”

想到那女子温柔美好的面容,小穆心中骤然收紧,再也笑不出来了,轻轻道:“顾家听说了,立刻派了人来接,我怕她吃亏,所以才来找你们想办法。”

小满暴跳起来,“他们到底要不要脸,上次是谁害湘湘的,他们是不是想母子都弄死算数!”

“话不能这么说!”小穆缩缩脖子,嗫嚅道,“老哥坚决要断绝关系,顾伯父亲自来赔礼道歉,不但支持两人的工作,还很感激湘湘肯到衡阳照顾老哥,这一次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么!”苏铁冷笑道,“他们那些人可没几个好东西,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人不吐骨头!”

胡长宁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突然收敛黯然之色,挺直了胸膛走到小穆面前,郑重其事道:“湘湘现在情况如何,你说真话,我知道她的脾气,总是报喜不报忧,怕我们着急。”

情况确实不妙,如何说得!小穆手心登时出了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已然明白过来,胡长宁看了看苏铁,想起顾清明和他有芥蒂,而且他又是外人,不好开口,转而对小满道:“你快去收拾东西,带点干粮跟小穆一起去衡阳,等湘湘宁平安安生了孩子再回来,湘湘要有什么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毕竟还是活人比较重要,小满心头百转千折,深深看了秀秀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托付家人,不过,她明明已是胡家的人,哪里用得着托付,是他自己一直被猪油蒙了心!

大姐梦里说得对,他确实不懂事,一直让所有人操心。他突然想起梦中无比清晰的容颜,终于承认,大姐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以至于走的时候也不安心。他只觉心中的狂躁慢慢平息下来,一瞬间成长,无比痛苦地成长。

秀秀哪里舍得,拼命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小满看到这个情形,一阵烈火烧心,终于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然而,再耽搁下去,只怕这个院子都出不去。小满狠下心肠,钻进厢房里好一通折腾,将包袱绑在身上匆匆出来。

军中油水寡淡,小穆原本想捞点好吃的,没想到遇到这事,一直强忍泪水,接过奶奶包好的东西和小满迅速出发,出了门就憋不住了,一边走一边抹泪。

走没两步,小满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冲回家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到秀秀面前,笨拙地将她抱了抱,又松开她跪倒在奶奶面前,哽咽道:“奶奶,我错了,你们好好的,一定要等我回来,到时候您亲自操办我和秀秀的婚事,秀秀是好姑娘,我对不起她,以后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话音未落,秀秀捧着脸蹲了下去,嘤嘤哭泣。

等奶奶应下,小满又走到刘明翰面前,轻声道:“大哥,你打我吧!”

刘明翰轻轻捶了他一拳,猛地把他抱住,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沉声道:“放心去,我去接湘君回来!”

小满泪又落了下来,泣不成声道:“大爷说了,胡家的儿女,乃至村子里的外姓人,只要是打鬼子牺牲的,都可以进祠堂……表哥,姐夫也在那里,你不要计较,让姐姐跟他团聚吧!”

刘明翰重重点了点头,将他推出门外。随后,他连口水也喝,跟奶奶父母亲磕过头,交代了秀秀几句,和来时一般,走得无比匆忙。胡长宁拨了个电话,叫人给老家送信过去,捧着一杯茶坐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看太阳一点点爬上来,一时犹如被掏空了整个五脏六腑,身体空得发冷,还伴随着阵阵剧痛,自始至终,茶水没有少过半分。

秀秀第一个回了神,一头钻进厨房,熬药做饭忙得不亦乐乎。饭菜做好,她放下锅铲蹲在熬药的小炉子旁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以笨拙的姿势慢慢拥住自己,紧了又紧,直至无法呼吸,终于怔怔落下泪来。

苏铁也不嫌麻烦,给毛毛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那张略显秀气的脸变回本来颜色,在他这枯燥的动作里,毛毛慢慢停止哭诉,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苏铁抚摸着他浮肿的脸,终于有了空闲,恶狠狠地憋了口气,不达目的,不准备释放出来。

胡家的人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原来,胡家原本就要来长沙接人,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一直忙于转移物资,人手不够,这一次听说出了事,大家悔不当初,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赶来。

这一次胡家浩浩荡荡来了大队人马,三抬轿子,由常来常往的胡小秋领着。轿子抬到院子里一一排列,胡小秋也不问姐姐们的事情,满脸堆笑,第一个就朝奶奶打躬作揖,只是不开口。

也用不着他开口,奶奶叹了又叹,径直收拾了东西坐上轿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一句都不肯多说。

奶奶有了行动,一切都好办了,胡刘氏第二个上了轿子,第三个轿子稍微有点争议,胡长宁抵死不上,要让给秀秀,秀秀如何肯,最后还是苏铁出来圆场,秀秀带着毛毛一起坐轿子以便照顾。

忙乱一气,终于得以成行,胡小秋和两个汉子在墙角和屋子里转了一圈,看来做了不少埋伏,以防盗匪。

苏铁早就听说湘潭胡家的林林种种,见到这个阵势,不得不承认,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如此妥帖周到。把沉睡不醒的毛毛和秀秀放上轿子,苏铁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突然有种错觉,他跟胡家,跟这栋公馆的缘分已尽,这一走,也许就是永诀。

在黄昏明暗的光影里,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眸中一片赤红。

衡阳有东西两站,往南走的坐粤汉路车,往西走的坐湘桂路车。六月十八号,方先觉和顾清明又一起过来视察,车站连续多日超负荷运转,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凄惨景象,大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嘶嚎此起彼伏,满地挤落的行李和垃圾,满地屎尿,人们不顾危险,在路轨旁守候,等待列车到来。

顾清明跟辎重团派出帮助转移百姓的一个副连长寒暄两句,挥手让他赶紧去做事,走回车中对里头闭目养神的方先觉轻声道:“还要半月的样子才能疏散完!”

“加快速度!”本已呼吸匀长的人立刻做出回应,挥挥手道,“形势不等人,让他们加派人手!衡阳一定要空城!”

列车带着凄厉的声音进了站,顾清明远远看去,只见一瞬间车顶上已经爬满了人,车顶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车厢内了,顾清明满心不忍,钻进车里徐徐离开。

工事仍然在加紧修筑,即使组织撤离,百姓捐献木料石料的仍然络绎不绝,并不见战前的紧张气氛,请来的民工跟他们大声开着玩笑,有的匠人还嫌民工做事不稳当,捋着袖子就下场帮忙。

顾清明看得眼热,低头看着掌心的厚茧,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那一张张笑脸。车子走了一气,方先觉打个盹醒来,恰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示意司机停车,拍拍顾清明肩膀,轻笑道:“你家小舅子!”

顾清明不禁有些恼火,那家伙老毛病还没改,哪里像个做正经事的样子,整天满城乱钻,上蹿下跳,一是生怕不知道别人不知道他是顾清明的小舅子,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跟顾夫人是双胞胎,真不知道他得意个什么劲!

方先觉笑道:“这长沙小哥还真是好玩,对了,还没恭喜你呢!”

“谢谢!”顾清明腰杆一挺,豪气顿生,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小满正在抬木料,这些都是上好的杉木,看着真是喜人,他一边走一边夸还一边直唤心疼,一起抬的中年汉子不耐烦了,冷冰冰甩下一句,“我们捐的都不心疼,你嚷什么嚷!”

小满这才想起他是竹木板业同业公会的副会长,登时没了言语,放下东西准备溜,正好看到顾清明的车子,乐呵呵跟他们招手,冲过来用大家都可以听到的声音笑道:“姐夫哥,是不是来接我回去的呀?”

顾清明差点一拳头砸过去,咬牙切齿朝他使眼色,小满看到方军长,那还了得,眼睛一亮,笑得跟朵花一般,只差没拿个喇叭在街上吼,“方军长……大哥!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饭!我奶奶一直在念叨你呐!”

顾清明被他气得倒没了脾气,赶苍蝇一样挥手轰人,“你瞎跑什么,快回去看着湘湘,别让她累着!”

小满炫耀完毕,自然知道这人不是那么好惹,给他像模像样行了个军礼,拔腿就跑,引得顾清明好一阵低声咒骂。

方先觉扑哧笑出声来,“别生气,他还是孩子心性呢!”

顾清明尴尬地笑,在心里把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穆骂得狗血淋头。

“赶快把弟妹送走吧!”沉默半晌,方先觉突然幽幽说了这么一句,再不曾开口。

顾清明也是许久才反应过来,虽然那句“她不肯走”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出口的却是另外两个字,“明白!”

车行到中央银行,方先觉自行下了车,示意他先安排好一切,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事不宜迟,顾清明迅速调转车头,风驰电掣般来到住所。

算来湘湘怀孕已近七个月,只是一直奔忙,营养跟不上,肚子根本看不出来,小满带着一身汗水飞扑而入,腆着脸凑到她腹部,自然什么都听不到,顺便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脸,湘湘哭笑不得,作势要掐他脖子,小满伸出舌头装死,嗷嗷叫得惊天动地。

正在闹腾,小穆装腔作势的咳嗽声唤醒了两人,小满猫到窗户边一看,撇撇嘴道:“气死他!”

湘湘无奈地笑,这小满简直生来就是克顾清明的,两人斗来斗去,没一天消停。见顾清明脸色不太对劲,她摸摸肚子,迎上前去,柔声道:“不要紧的,我身体好得很,晚一点走也不怕!”

“都说回长沙啦!”小满还没死心,愤愤不平道,“湘湘,你别听他爸爸的,哥哥带你回长沙,吃香的喝辣的,家里肯定会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回什么回!长沙陷落了!”顾清明忍不住了,冲小满低吼一声。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小满只想得到伸手扶住湘湘,张了张嘴,拼命想说什么来调节气氛,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甚至连湘湘几乎用五指勒进自己手腕的疼痛都无法察觉。

顾清明何尝不是揪心地疼,上前拥住两人,颤声道:“真的,今天清晨,岳麓山失守,长沙没保住!”他咬牙切齿道:“那些蠢材,我们苦苦守了那么多年,他们随随便便将长沙送了人,通通该死!该死!”

确实该死,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湘湘只觉眼前的脸颠来倒去,只能将全身的重量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分担,紧紧地闭上双眼,泪水潸然而下。

小满瞪圆了双眼,心中一时冒出无数个念头,仿佛有杆秤在长沙的亲人和靠在自己肩膀的妹妹之间反复称量,准星滑来滑去,根本不知道无法选择。最后,还是顾清明帮他做了决定,“小满,收拾东西,马上送她走!”

到底跟从顾清明多年,屋外的小穆咬了咬牙,拔腿就走,很快就跟衡阳飞机场的同僚联系上,安排好一切,只等两人出发。

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真正让人惊心动魄,顾清明接过电话,没听两句就满面狰狞,额头青筋暴跳,从那头怒吼道:“这个时候还想要金条,做他们的春秋大梦!让他们通通去找老蒋要,看他给不给,一群王八蛋!一群没廉耻的东西!”

摔上电话,他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军部,按捺着怒火,冷冷道:“你跟方军长说,这件事我来出面,办不好毙了我!”

那边似乎在赔着笑哼哼哈哈,顾清明啪嗒挂掉,又拨了个电话,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冲那头挤出无比森冷的一句,“我军要求调拨武器弹药,衡阳管理后勤的官员跟我们要条子,你自己看着办!还有,我的命抵在这里了,你要是亏待我的妻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湘湘身体晃了晃,栽倒在小满的怀里,小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显然被这事给弄糊涂了,嘴巴张得老大,却什么也不敢问。

顾清明视若无睹,把电话用力挂上,恶狠狠道:“到这个时候还想搂钱,这种仗怎么打!一群王八蛋!小满,湘湘,到了重庆你们尽管把听到看到的到处宣扬,告诉那些达官贵人娇小姐阔太太,第十军官兵是如何勇猛顽强,百姓是如何帮助我们抗敌,我们自己的官员是如何腐败龌龊!”

感受到他的悲愤和痛苦,小满也满心激动,用力点头,顾清明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一点点挪到湘湘身上,又迅速调转,深深看向小满,仿佛在评判他的分量。

小满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大气也不敢喘,顾清明慢慢将手探进怀里,摸了许久之后才摸出一把木壳枪,郑重地放进他手里,垂下头来,用无比冷硬的声音道:“小满,以后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

小满这才知道他让小穆百忙之中教自己打枪的意思,犹如捧着一个绝世珍宝,满心欢喜,又如同捧了一个炸弹,无比恐慌。

湘湘怔怔看了一会,嘴角扯了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不让孩子认你!”

顾清明哈哈大笑,笑得眸中水花翻滚,还朝她调皮地挤挤眼,“别犟啦,你要是舍得不认我,只怕咱们连孩子都没有呢!”

他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收入袖口,嘿嘿笑道:“Darling,我突然觉得苏铁那小子还不错呢。”

湘湘脸一沉,只觉他几近谄媚的笑脸无比刺眼,掉头就走,很快拎着自己的行李出来,小满嬉皮笑脸接了过去,连跑带颠走了,让两人说说悄悄话。

分别到了眼前,无数的话要说,却无人能开口,湘湘摸了摸腹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柔声道:“想好名字没?”

“想好了,夫人吩咐,小的哪里敢不从!”顾清明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叫念亲吧,让他永远记得长沙湘潭的亲人!”

湘湘还有满腹话要说,一转头,他已经出去叮嘱小满各项事宜,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咬着唇就往外冲,也不再招呼他,径直上了车催促小满。

小满哪里清楚两人之间的波澜,左看看右看看,挠挠头,歪歪嘴,眨眨眼,顾清明乐了,一巴掌拍过去,将他一下子拍懵过去,笑容满面地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又引来湘湘好一阵痛骂。

两辆车同时启动,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行驶,街道明明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两辆车却犹如蜗牛漫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然而,仍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目的地,不得不渐行渐远。

眼看到了转角,顾清明拍拍小穆的肩膀,颤声道:“快点,军部还有事!”

那辆车以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转了弯,终于在两人的视线里消失无踪,小穆却还是没有踩油门,趴在方向盘上,浑身剧烈颤抖,低声嚎哭。

顾清明抹了把脸,扯着嗓子喝道:“我的夫人走了,我都没哭,你小子什么意思!”

小穆忍不住了,回头看了一眼,断断续续道:“老哥,湘君姐没了,上次张营长闲谈时提起一个巾帼英雄,记得不,那个引开鬼子派人去报信的巾帼英雄,就是她,就是她啊……小满不敢说,一句都不敢说,湘湘一张脸白得快成鬼了,他不敢说,天天往外跑,假装高高兴兴……”

顾清明闷吼一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疯狂地跑到那头的转角,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怅然远望,心脏一阵一阵缩紧,突然很想大吼数声。

一辆车风驰电掣而来,带着尘土在他身边停下,军后勤部部长冲下来急吼吼道:“快快快,委员长刚刚打了电话给军长,这次总算重视了一回,竟派了后勤部长余飞鹏来衡阳处理补给事宜!你面子大,赶快带人去附近兵站探探底,别让他们藏私,咱们这次要通通把他们搜刮干净,看谁还敢管咱们要条子,一群王八蛋!”

顾清明二话不说,立刻应下,朝自己的车狂奔而去,后勤部长扶着帽子大叫,“不要急,不要急,你先送你夫人……”

他的声音很快隐没在汽车声里,小穆早已擦干眼泪,挺直了胸膛整装待命,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然,仿佛出征的勇士。待他上了车,小穆欲言又止,迅速踩下油门,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离开顾清明的视线,湘湘的怒容转瞬没了踪影,只是脸色更白,神情更显恍惚,那,并不是活人应有的颜色,连司机都抿着嘴反复观察,生怕她出什么状况。

小满似乎预感到什么危机降临,悄然缩了缩,瞥了她一眼又一眼,不得不承认,岁月和战火摧残容颜,她已经不是自己花朵般的姐妹,脸颊深深凹陷,眸中死水一般沉静,下巴从未这么尖过,像挂在屋檐的冰棱。

他看向她绞缠的十指,不由得一阵烈火烧心,那跟鸡爪子有什么区别,这个姓顾的果然不是东西,根本没把她照顾好,幸亏自己来了!

他冲着窗外努力活动活动面部肌肉,转头冲她挤出笑脸,小心翼翼戳她的手背,见她没反应,颇为丧气,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重新跟自己的手比较,将嘴巴瘪了又瘪,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换给她。

湘湘轻轻抽出手,幽幽道:“说吧,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满干笑两声,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无比刺耳,连忙紧紧闭上嘴,将脸上的肌肉拼命揉,明明很想继续笑,笑得自然一些,一声呜咽却从心底最深处冲出,泄露了他的秘密。

湘湘将十指又绞起来,一字一顿道:“别瞒我了,你不是能瞒事情的人,你越这样,我越难受。说吧,这次是奶奶还是妈妈,妈妈身体不行了,我看就这两年的事情,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小满脆弱的心脏已经不能接受另一个坏消息,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捂在胸口那个位置,愣怔无语。

湘湘目露忧色,慢慢松开手,强自镇定心神为他按摩。小满回过神来,早已忘了要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孩子叫什么?猜猜是男孩女孩?”

“念亲,念着我们的亲人!”湘湘回过神来,抚摸着仍然不太凸出的腹部,露出焦灼之色,她何尝不知道一直在医院忙,十分疲累,且饮食不定,这个孩子能否保住还是问题,可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两家一直盼着的孩子,她豁出命也要保下来!

机场遥遥在望,她轻轻吁了口气,克制着自心中发出的颤抖,极小心地护在腹部,试探着开口,“是不是大姐没了?”

小满被问个措手不及,泪水犹如滔滔洪水,猛地冲垮了苦心铸就的堤坝。湘湘已然明白过来,只觉得浑身发冷,更加用力地抱在腹部,一口咬在唇上,让血腥唤醒自己。

因为醒着,才更加痛。

小满也知道坏了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车没停稳就将她抱下来,急急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你说话啊!”

湘湘颤巍巍指着机场,将头颓然靠在他肩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别让他担心,快走!”

“夫人,要不要回去找医生瞧瞧?”司机在一旁手足无措,小满恶狠狠瞪住他,“别跟姓顾那家伙说,小心我毙了你!”

有枪在身,到底底气足些,他挺了挺胸膛,将几近昏迷的湘湘抱稳了些,拔腿朝机场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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