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第一次跟女朋友做 姐姐终于忍不住_一生仓皇
白御医边给陈飞卿换药边问:“试着看一看,能看到什么吗?”
陈飞卿:“……”
白御医皱眉:“听到了吗?”
陈飞卿仍然有些出神地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御医提高了声音,道:“小侯爷听到我说话了吗?”
陈飞卿这才回过神来,道:“哦,听到了。”
白御医问:“我说什么了?”
陈飞卿镇定地道:“我不心急,你慢慢治。”
显然就是没听啊!白御医要不是看他还瞎着,就想揍他:“我不治了!谁爱治谁治!”
说完,他又气冲冲地走了。
陈飞卿忙道:“白大哥你别走,对不起我刚才是走神了,白大哥!我认错!我道歉!”
“他出去了。”傅南生道。
陈飞卿:“……”
傅南生笑道:“不过他已经把药捣好了,我帮你涂也是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
陈飞卿紧张了起来。
从前几日开始,傅南生仿佛是突然地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那天骗他说有个法子让药不苦了,结果摁着他亲了很久很久。
当时亲完,陈飞卿就忍不住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南生回答他:“我说了,你对我很好,我不想看你难受。”
陈飞卿忙道:“我也说过,这不是感谢人的法子!”
傅南生沉默了一阵子,道:“抱歉。”
陈飞卿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感受,只是觉得这句抱歉格外刺耳。他想了想,本想再多说几句严肃的话来,可又说不出口。万一傅南生和以前一样,听完了又不告而别,又落入贼人之手怎么办?如今他虽然可以站起来,可听白御医的意思,是不能站久了的,还得休养才行,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等傅南生再好一点,自己也再好一点,就再好好教傅南生。可他还没想完,傅南生又吻住了他。
陈飞卿是当真推不开。他体内蛇毒未清,又连着几天给傅南生运送真气,有点发虚。
等傅南生终于放过他之后,他忍不住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嘴,另一只手伸直挡在身前阻止人靠近,恼怒道:“够了!不准再胡闹!”
傅南生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
陈飞卿在黑暗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道傅南生此时此刻是什么模样,缓了缓语气,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
傅南生又亲他,亲完了低声道:“不准擦,你再擦,我就再亲你。”
这声音听起来比起威胁,更像是在祈求。
陈飞卿都不好意思发火了,半晌才道:“你这样不对。我先不擦,你也先别亲了,我们讲讲道理。你和苟珥……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样真的不好。”
傅南生道:“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你信吗?”
当然不信。陈飞卿保持沉默。
傅南生道:“真的。只是我如果不那么说,被他知道了,他会杀了我。我的腿就是他弄断的,他说如果我不听话,他就杀了我。”
陈飞卿道:“但你来到京城后有许多机会可以单独向我求救。”
傅南生道:“我不能,因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那些事情是你不能帮我做的。”
陈飞卿问:“你要做什么?”
傅南生道:“反正不是坏事,我不能说。”
陈飞卿道:“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傅南生却坚持道:“我不会说的。”
陈飞卿也不好逼他,只能又说:“那你也别那样了。”
傅南生问:“你是不是嫌弃我?”
陈飞卿道:“不是!但我们这样不算个事儿。”
傅南生道:“又没有人知道。”
“这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的事儿!”陈飞卿感觉自己仿佛又面对了两年前的傅南生,有些艰难地解释,“人不能随便亲另一个人。”
傅南生问:“你觉得我会随便亲另一个人?”
陈飞卿忙道:“不是,当然不是。”
傅南生道:“我只亲过你。”
陈飞卿:“……”
傅南生问:“你信吗?”
陈飞卿当然是不信的。
傅南生道:“你不信就算了。”
陈飞卿艰难地道:“我们先不说这个,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更不应该那样做了。”
傅南生问:“为什么?”
陈飞卿道:“你只能和你将来要成亲的人这样做。”
傅南生却笑了出声,道:“男人没有那样的。”
陈飞卿道:“那是他们不对。”
傅南生道:“可他们都这样做。”
陈飞卿正色道:“都这样也不代表就是对的,只代表错的人太多了,所以你不能学他们。”
傅南生又沉默了起来。
此时陈树回来了,见他俩有些怪异,便问:“我送完王六父子回来了,你们怎么了?”
陈飞卿忙道:“你别乱跑,等下出了意外。”
陈树困惑道:“我能出什么意外?”
你是没有什么意外,可你少爷我会出意外!
陈飞卿严肃地道:“让你别乱跑。”
陈树委屈道:“哦。”
陈飞卿又补了一句:“你——小南也别乱跑。”
傅南生很温柔地道:“放心吧,我不会再乱跑了。”
当天陈飞卿就找尽了借口把陈树留在面前一起杵着,而傅南生却也再没任何其他的动作,仍旧和往常一样,只是抽空低声说了好几句抱歉。
夜里陈树也不得休息,被他家少爷要求打地铺陪床。
陈树就很委屈了,从小就没陪过床,怎么大了反倒还要陪床了。
傅南生笑着道:“最近有些混乱,少爷也是为了安全。树哥,你和我睡一起吧。”
陈树刚要过去,陈飞卿就忙道:“不行!”
陈树开始怀疑他家少爷对他有意见,就是为了让他睡地上。
陈飞卿做了整晚的梦,梦里都是傅南生。
梦到傅南生他习以为常,可怕的是如今他还瞎着,只好叫陈树,但陈树不在,只有傅南生在。
傅南生问:“树哥有事出去了,你是要起身吗?”
陈飞卿忙道:“没事。你不用过来。”
傅南生道:“嗯。”
屋子中间有一道屏风隔着,陈飞卿略微放心了一点,摸索着从床上起身,去柜子里拿了身干净衣裳换穿,又摸索着去漱口洗脸,还好陈树早就把水备好了。
傅南生听着声音,突然问:“你梦到我了吗?”
陈飞卿:“……”
他板着脸道,“没有,我说了,你不要再这样。”
傅南生又道了一声歉,接着道:“我经常梦到你……”
“住口!”
傅南生便不说话了。
如今白御医一气走人,陈树又不见了人影,傅南生说要帮他涂药,陈飞卿实在是紧张,在紧张之外又有些别样的情绪,他自己都说不清。
傅南生帮他在布条上铺着捣好的药,陈飞卿则悄悄地看他。
其实尚且看不清楚,只有一个大概的人影子,飘飘忽忽的。
傅南生弄好了,拿着布条道:“闭上眼睛。”
陈飞卿便闭上眼睛,感受着药草贴着眼皮的清凉。
傅南生给他绑好布条,便停在那里没动了。
陈飞卿更紧张了。
过了一会儿,傅南生便离开了。
陈飞卿放下心来,却隐隐约约有些说不出的躁。
“傅——小南。”
傅南生看着他,问:“怎么了?”
陈飞卿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更平淡一些:“你坐,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傅南生坐了下来,问:“什么话?”
陈飞卿道:“你和苟珥还是断了的好。”
傅南生一怔,问:“怎么又说起这事了?”
陈飞卿道:“我早就想说这事,但起初以为你与他是两情相悦,便不好开这个口。可如今看来,似乎也并非如此,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无论是想做什么,我奉劝你最好不要。你若要寻仇,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毁敌一千,自损五百。”
傅南生道:“我执迷不悟,你不要管我了。”
陈飞卿顿时有些着急了,道:“我觉得你是有难言之隐,若你不介意,可以说给我听。”
傅南生讶异的笑了:“为什么会觉得我有难言之隐?难道不应该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吗?”
陈飞卿沉默了片刻,道:“感觉罢了。”
傅南生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笑容渐渐地消失了,忽然落下泪来。
陈飞卿自然看不见,只是听他半天都没声儿了,道:“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
陈飞卿一怔,问:“你……”
傅南生又不说话了。
可陈飞卿分明是听到了哭腔,他心里就更乱了,心想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
他犹豫着,伸手搭在傅南生的肩膀上,顺着脸摸上去,还当真是摸了一手的泪,温热的,比茶水要黏一点点。
傅南生就这么看着他,哭着哭着又笑了:“你真的帮不了我。”
陈飞卿道:“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若我帮不了,我还认识很多人,总有办法。”
傅南生却固执地道:“没有人能帮我。”
陈飞卿也有点儿火气了:“你不说是什么事,别人怎么帮你?”
傅南生拿手背擦了擦眼泪,又笑了起来,道:“我不需要别人帮我,好的赖的我都习惯了。我知道你又想赶我走了,只要你说,我马上就走,但是你不说,我就不走。我又失败了,我本来想在你面前再好好装一装的,我原本想学皇上的样子,但我就是学不会,因为我就不是他那样的人。”
陈飞卿一怔:“你学他干什么?”
傅南生道:“你喜欢他。”
陈飞卿:“……”
我还喜欢他身边那位花公公呢!捏背捏得特别好的那位!这么说起来我还喜欢陈树和他媳妇儿,我还喜欢我家门房!
他道:“你误会了。”
傅南生道:“我误不误会都没什么要紧,只要你知道,我的性情还是和以前一样,这样就行了。”
陈飞卿道:“人的性情本来就难改,很多性情都说不准是好还是不好,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傅南生不再说话了,他缓缓地垂下头,捂着脸,咬着牙无声地哭了起来。
陈飞卿只偶尔听到了很小声的吸鼻子的声音,便猜想到傅南生又在哭,心里恨不得把陈树拴在屋里别走,可一向若此时陈树若回来了,指不定更难堪,便进退不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在脸上还维持着镇定,道:“不要哭。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样才不哭了?我不说你了,也不赶你走,你可以先别哭了吗?我丝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要哭?你先别哭!”
傅南生哽咽着道:“我没哭。”
陈飞卿:“行,你没哭,去洗脸。”
傅南生道:“我可以再亲一亲你吗?”
陈飞卿:“……”
他是想拒绝的,可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傅南生已经又亲过来了。
陈飞卿趁着空隙,有些恼羞地道:“你这不是不需要我同意吗?”
傅南生低低地笑了,道:“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知道你会答应。”
陈飞卿很想改掉他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可还没开口,又被他亲住了。
陈飞卿实在是忍不住了,抬手朝傅南生打了过去,却被傅南生躲过了,反将他的手锁在背后,又亲了过来。
……
吃饭的时候,陈树终于回来了,加上白御医,四个人坐在饭桌前。
陈树不经意一瞥,道:“小南你嘴角破皮了,上火啊?”
傅南生微笑着道:“是,我久在京城和大漠,也没料到来江南居然反倒上火。”
白御医瞥一眼,冷哼一声。
陈树又道:“现放着御医呢,白大哥帮个忙开个药呗。”
白御医看他一眼,又冷哼一声。
傅南生笑道:“不劳烦白大哥了,我已经涂过药了。”
陈树道:“你那药肯定没有白大哥开的药好。”
傅南生笑了笑,没说话了。
白御医腾地站起身,扔下一句“不吃了”转身冲冲地又走了。
陈树:“白大哥——我又说错话了?我盛饭菜给他送过去,少爷你跟小南先吃。少爷?”
陈飞卿:“啊?哦。”
陈树就觉得自家少爷跟白御医都有毛病似的,敢怒不敢言,盛了饭菜就给送出去了。
他出去后,傅南生给陈飞卿夹菜放到碗里,道:“我们先吃吧。”
陈飞卿仍然不说话,默默地端起碗,拿着筷子吃饭吃菜。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要说什么。
傅南生也不多事,安静地吃自己的饭菜,时不时给他夹到碗里。
没多久陈树就回来了,跟着一起吃完饭,又道:“下午还有一道药,我等会儿就去熬。”
傅南生恳切地道:“辛苦树哥了。”
陈树摆摆手:“对了,我上午出门,看到有卖蜜饯的,尝一个味道还不错,就买了一包,喝完药可以吃那个。”
傅南生感激地朝他笑了笑,陈飞卿仍旧没有说话,埋头吃饭。
陈树奇怪地看自家少爷一眼,无声地问傅南生:他怎么了?
傅南生微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也并不知情。
饭后过了一个时辰多,陈树便端着药过来了。今日两人的药是一同端过来的,一人面前放了一份。陈飞卿的是黑褐色的药汁,傅南生的则好多了,是炖猪骨的药汤,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陈飞卿沉默地喝药,也不用汤匙了,就着碗沿一口闷,闷完就抱着水壶喝茶。
陈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也不是在生闷气,而是在走神,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魂不守舍似的。
他也不追问,见两人都吃完了,收了东西送出去。
陈树出去后,傅南生便抱着那包蜜饯吃起来,又问他:“你吃吗?”
陈飞卿觉得很尴尬,若拒绝说不定会更尴尬,何况嘴里确实很苦,便道:“嗯。”
傅南生便悉悉索索地站起身,朝他这边过来,弯腰将蜜饯喂给他——只不过,是喂的傅南生自己嘴里咬的那一颗。
陈飞卿又是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面躲,可傅南生却像是非得要把蜜饯塞到他嘴里似的,不让他躲。
陈飞卿躲不过去,又知道傅南生的固执,便只好勉强吃下那个蜜饯。可他已经这样勉强了,傅南生却仍然不肯放过他。蜜饯里的汁仿佛太多了一些,陈飞卿恍然的想,原来江南的蜜饯和京城的不一样,江南的蜜饯太甜了,甜得齁人,腻得齁人,黏糊糊得齁人。
傅南生终于暂时放过了他,却捧着他的脸,笑嘻嘻地问:“还想吃吗?”
陈飞卿想了又想,抬手握住他捧着自己脸的手,扯开了来,只觉得那手特别的凉,和早上那手的温度不一样。早上的时候,傅南生的手是很温暖舒服的。
傅南生见他又不动了,便用另一只手捻了蜜饯放在嘴里,又凑过来喂他。
陈飞卿觉得这像做梦似的,吃了一颗又一颗。
直到陈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自己是娼也就罢了,可否劳烦别把我大哥当嫖客招待?”
陈醉的声音仿佛是一道雷,并不是很响亮,却将陈飞卿缥缈天外的神思震了回来,他忙推开傅南生,可推完又猛觉得这不对,赶紧去抓傅南生,可抓到了手觉得更不对了,尴尬得脸都有些发红。
傅南生站稳了,看向陈醉,眼里全是厉色。
陈醉反倒笑了,倚着门道:“我还跟人打赌你能装上几年呢,真是高看了你,也难怪,一个娼——”
“陈醉!”陈飞卿猛地道,“不要说了。”
傅南生的神色稍缓,看了看陈飞卿,又看回陈醉,竟朝陈醉露出了一个十分得意洋洋的笑,比挑衅要更挑衅。
接着,傅南生用十分可怜的语气道:“陈大哥说得没错,我确实曾是娼妓之子,可我如今已经脱出贱籍了。”
陈飞卿道:“都别说了。”
陈醉却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以往还能忍,可亲眼见到那一幕,便当真不能忍,径直道:“你做了二十年的娼,真以为一张纸就——”
“陈醉!”
陈飞卿喝道,“我让你们都别说了!”
他仍旧抓着傅南生的手,只觉得傅南生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傅南生确实是在颤抖,却是憋笑憋得,他一边憋着笑意,一边挑起眼角去看陈醉,无声地道:滚。
脸上的神情竟无比的天真烂漫似的。
陈醉当真是见多了这样的神情,和花街里的那些娼妓一模一样。
他气血涌动之下,竟活生生地呕出一口血来。
陈树正巧回来,见状吓了一跳:“你怎么过来——你怎么了?!”
陈醉擦了擦嘴角的血,摆了摆手:“路上有些意外,我怕你们出事,所以赶了过来。”
陈树道:“我去请白御医来!”
不多时,白御医就被陈树拽了过来,一眼见着陈醉就更不耐烦了,但尚且有着不能推脱的职责,只好耐着性子给陈醉看伤。
陈醉的伤口在背后,清清楚楚的五指印。
白御医边治伤边说给陈飞卿听:“掌伤,心肺被伤了。”
陈飞卿忙问:“可有大碍?”
白御医道:“得养。”
陈飞卿又问:“可能养好?”
白御医道:“让他养肯定能养好,养不好我让他养干什么?”
陈飞卿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手上还拽着个人,低声道:“你先休息吧,我们的事改日再说。”
傅南生在众人面前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道:“嗯。”
白御医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他俩刚刚分开的手,和陈醉同时翻了个白眼。
陈树带着傅南生暂且去了隔壁休息,陈醉质问:“你给我个说法。”
陈飞卿尴尬地躲闪着他的目光,虽然自己此时并看不到任何人的目光。
“你误会了。”
“我非得看到你俩在床上才不叫误会是吗?”
陈飞卿皱眉道:“这事一时之间说不清楚,先说正事。你让他去隔壁,不是有正事要说吗?”
陈醉冷笑道:“什么正事也比不上这个事正,我们先把这件事正了。”
陈飞卿心虚,只好不说话了,换了个方向坐着。
陈醉绕过去,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脸看,问:“你睡了他还是他睡了你?”
陈飞卿忙道:“没!”
陈醉问:“他只亲了你?”
陈飞卿犹豫着,没说话,又把脸往旁边侧了侧。
陈醉的眉头越皱越深:“你们还做了什么?”
陈飞卿有些恼羞道:“你一直问这种事情做什么?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秦大人那里出了什么事要你赶过来?”
陈醉很少见他这样发火,愣了愣,坐回去,道:“秦大人没事,宁王此时也在那里。但是那边有灾民闹事,明里暗里抓了不少。那边的承宣布政使叫姚乙,是太后的亲侄子,就是他在让人抓灾民,尤其是要往北方去的灾民,去一个杀一个,就是为了不让人再上京。若不是我们到得及时,恐怕那些被抓的灾民早就没在牢里,而是去见列祖列宗了。
我算是见识到了秦郑文的本事了,还真怕他当场血溅三尺,不是他自己撞得就是被对方砍得,怪不得皇上一直不敢放他出门。你是没见到,那姚乙没当场气死还能强行跟秦大人有说有笑,真是个很厉害的人了。不过真要刺杀他的人也不少,亏了侯爷调去的那队兵厉害,宁王也在那里顶着,至少在我出发时,秦大人还活蹦乱跳。我过来,一是怕你这边被人趁虚而入,二是及早带你过去,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力。”
陈醉一口气说完,又道,“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你跟傅南生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陈飞卿:“……”
他郁闷地道:“你怎么还记着这个事儿。”
陈醉道:“我差点被你气死,怎么可能不记得?正事儿说完了,该说更重要的事儿了。”
陈飞卿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陈醉道:“那就慢慢说。”
陈飞卿道:“不说了。倒是你,你以后别那么说人,很伤人。”
陈醉气不打一处来:“我以前跟他客气,他怎么对我的?还伤人,我没真一剑捅死他已经算是不跟女人计较了。”
陈飞卿皱眉道:“你不要这么说话。”
陈醉没好气道:“你真是眼瞎了。”
陈飞卿理直气壮:“我是瞎了啊。”
陈醉能被他气死:“刚才,就在刚才,他对着我什么表情你是没看到,我真的是看在他一个不男不女的份上没撕他的脸。”
陈飞卿有些恼怒道:“我说了,你不要这么说他,凡事都就事论事,讲道理事实就好,不要口出伤人。”
陈醉冷静了下来,问:“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陈飞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当然是信你。”
“我没说谎,刚才你觉得他因为我的话而伤心难过自卑时,他在笑。”陈醉低声道,“大哥,你了解我的性情,我也不愿意说那些话来轻贱他,但他在故意激怒我。我甚至不能说我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人,因为我确实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我在花街见到了太多他这样的娼妓,他们有他们自成一套的想法和做派,那种龌龊低贱的机灵,你或许很少接触,但我相信你若肯仔细想一想,就一定能懂。”
陈飞卿没有说话。
陈醉又道:“大哥,你救过我,不止是救我这条命,还救了我的魂,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绝不会害你,也绝不会允许别人害你。傅南生若说爱你,你决不能信,因为若他当真爱你的话,根本就不会这么纠缠你。”
陈飞卿又沉默了一阵子,道:“我知道,他并非真正爱我,只是他自幼缺少关怀——”
“你不知道!”陈醉打断了他的话,道,“他不是缺少关怀,而是他习惯了去觊觎所有不属于他的东西,越是他难以得到的,他就越想要。苟珥对他不好吗?他若只是要关怀,有苟珥是一样的。”
陈飞卿辩驳道:“苟珥对他并不好,他的腿我看就是苟珥打断的。”
陈醉翻了个白眼:“我看苟珥这辈子最大的耐心都用在他身上了。我和苟珥虽然是死敌,但正因为如此,我了解苟珥,他要不是被傅南生玩了,我跟他姓。我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傅南生的?我爹这样,姓苟的这样,你也这样,全折他手里,傅南生其实是跟我有仇是吧?大哥,我再问你一遍,你跟他这事儿打算怎么着?”
陈飞卿道:“我会解决,但你得答应我,你不能擅自动他。”
陈醉问:“你打算怎么解决?”
陈飞卿道:“你总得让我想想。”
“得,你一想就坏菜了。”
“你再这样说话,我就不跟你说话了。我跟他——”陈飞卿的声音小了一些,道,“毕竟是,我占了些便宜。”
陈醉都要崩溃了:“大哥,你醒一醒,被占便宜的是你!到底是谁先动手的?你别告诉我是你!”
“这倒不是。”陈飞卿更为难了,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开始左右顾盼了。
陈醉追问:“你难道真睡了他?”
“没!”
“那你俩到底干什么了?”
陈飞卿道:“你不要问了,我都从没问过你的私事。”
“那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
陈飞卿摇头:“我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兴趣。”
屁!我看你对傅南生跟苟珥的私事倒是很有兴趣!
陈醉双手捂着额头,生无可恋。
陈飞卿记挂着灾民的事儿,听陈醉说似乎事态越发严重,便急着要动身去找秦郑文和宁王会合。虽然他也自知此事他其实是出不了太多力,毕竟不擅长,但无论如何就当做是去声援一下都好。
陈醉却道:“你现在还真别急,你眼睛还没好,你若要走,白御医肯定要跟着你一起走,我和陈树倒是可以带你俩骑马同行,但恐怕路上并不方便,也不安生,反而耽误时间。”
陈飞卿道:“这事我也有些消息,姚氏恐怕不止是自己在捣鬼,还勾结了其他的人。”
陈醉道:“对,你说得没错,不然光是他们,也不至于给我送那么一份大礼。这次皇上同意你带傅南生南下,却又不准苟珥离京,恐怕也是有所考量。这其中的水太浑了,谁也说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话是这么说,陈飞卿忍不住私下里找白御医求道:“白大哥,你给我上药重一点。”
白御医不冷不热地道:“如果我能给你上重一点,你以为我想在这里待这么久?你伤的是眼睛,眼睛本来就难治。那我问你,如果要你选,你是愿意瘸了还是愿意瞎了?”
陈飞卿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你的苦心,如果不能,就算了。”
白御医多看了他两眼,又道:“你尚且体虚,蛇毒也还残留体内。傅南生虽然需要蛇毒解尸毒,但如今他体内尸毒已经不成气候,不需要蛇毒了,若再接触反倒不好。暂且不要行房事。”
陈飞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忙道:“你误会了!”
白御医看都懒得再看他:“我误会不误会是我的事,医嘱你听了照做就行。”
陈飞卿都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一层的,可反驳起来有有点心虚气短,只好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也不知是白御医到底在药里面下重了一些,还是本来也该如此,陈飞卿的眼睛终于有了进展,几日后再拆去布条,他在白御医的指示下缓缓地睁开眼睛,先是还有些模糊,逐渐地越来越清晰。
白御医道:“还有些也都是小事,按时服药就行。”
陈树忙道:“多谢!那接下来您是打算回京吗?”
白御医道:“我离京多日,恐怕是要回去了。”
陈树道:“那确实。”
陈飞卿知白御医早就归心似箭,忙道:“既然如此,我又不便送白大哥回去,就让陈树代我送你回京吧。毕竟是路途遥远,有个照应最好。等我事后回京城再去重谢。”
白御医道:“倒也不必,跟你扯上关系就没好事儿,以后少找我就行。”
陈飞卿知道他就这性子,笑一笑,道:“唯有这一点,就恕难从命了。”
白御医瞪他一眼,连带着瞪了陈醉一眼。
众人笑完,陈树又问道:“那小南要不要一起?”
陈飞卿:“……”
陈醉:“……”
傅南生:“……”
白御医正收拾着药包,闻言倒不像陈飞卿和陈醉一样去看傅南生,反倒看了眼陈树,冷笑了一声。
陈树茫然地道:“怎么了?”
白御医放下药包,又铺平纸,提笔写了一帖药给他:“每天泡水喝。”
陈树问:“多谢,但这是治什么的?”
白御医道:“救命的药。三个月后,你就能变哑巴了。”
陈树:“……”
陈飞卿却没在意白御医戏弄陈树的事,他刚才听陈树那么一说,猛地想起来,似乎于情于理,都该将傅南生一并送回去。
这么一想,他就看向了从刚才便一直没有出声的傅南生。
傅南生站在几个人最外头,离陈飞卿最远的地方,一直都没出声,此时与陈飞卿的目光对上了,也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竟然和来江南前的那个“江陵子”惯常的神色一模一样,十分温和,十分客气。
接着,傅南生道:“树哥说得是,若少爷这里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自然是回京城,一路上也能多个照应。若不方便的话,树哥更可以留在少爷身边,我虽然武艺不精,但护送白大哥回京城倒也不会很难。”
陈飞卿一怔。
说不上什么原因,他只是,原本以为,傅南生应该不想走的。
听傅南生那么说,众人又都看向了陈飞卿。
陈飞卿只好道:“你若想回京城,就回去吧。”
傅南生点了点头,便和白御医说起了启程的事。
陈飞卿看着他,有些茫然。
众人散去后,陈飞卿找了个机会单独留着傅南生,问:“你有什么事急着回去吗?”
傅南生笑道:“也没什么急事。只不过灾民的事与我无关,我毕竟是漠国使臣,过去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又帮不上什么忙。”
这说得很在理,陈飞卿找不出别的话说了,倒有些希望傅南生能找出些话来说,平日里傅南生总能找出话来说。
可如今,傅南生却什么也没说。
不仅如此,陈飞卿感觉仿佛是不对了。很不对劲,从他又能看见之后,傅南生和前几天相比,仿佛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前几天的那个人,好像是腾空出现的。如今傅南生循规蹈矩,一丝一毫的多余亲近都没有。
陈飞卿就更纳闷了,忍不住跟在傅南生身后,亦步亦趋的。
傅南生倒是莞尔,问:“您有话要说?”
又变成了这么敬而远之的态度。
陈飞卿道:“你忙你的。”
傅南生便在整理行李。
陈飞卿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整理,突然道:“你跟前几天不太一样。”
傅南生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看他,有些讶异,又有些羞涩,又有些愧疚,半晌收回了目光,难为情地道:“抱歉。”
陈飞卿就不懂他这突然的抱歉是何意思了。
傅南生道:“是我唐突了。”
陈飞卿下意识道:“没。”
傅南生摇了摇头:“这么说可能会很失礼,请您原谅我,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陈飞卿惊讶地问:“为什么?”
傅南生也很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他的惊讶更值得惊讶。
陈飞卿自觉失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朝他又走近了一步。
傅南生却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陈飞卿:“……”
他就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了,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傅南生都不敢抬头看他,望着别处道:“是我做错了。”
陈飞卿突然有所醒悟,道:“陈醉他不是有意的,真的,他说话一直都这样,对我都这样,我代他道歉。”
傅南生道:“您不必怪陈大哥,与他无关。当然,他说得也对。只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我从来没怪过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即便他没来,没说那些话,结果还是一样的。”
陈飞卿讶异地问:“为什么?”
傅南生道:“因为您的眼睛好了。”
陈飞卿一怔。
傅南生继续道:“其实,我是讨了个便宜,是趁虚而入。若换了现在,您只会觉得我难缠和讨厌罢了。”
陈飞卿想说那倒也没有,但还是没说出口。
傅南生接着道:“所以我之所以道歉,是因为我一开始便是这么想的。我很抱歉这么做了,也早就知道您的眼睛终究有好的那天,这一天就是我梦醒的时候。”
陈飞卿就更无措了。他从不知道还能有这种弄法儿,什么叫趁着他瞎就行,好了就不行了?怎么说,有点莫名其妙。
两拨人都在隔日清晨启程,分道扬镳,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陈树特意雇了一辆马车给傅南生和白御医,还决定陪着往回走过一段山路再说。陈飞卿则带着陈醉朝南边策马而去,只不过其中一个人心神不宁。陈醉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扔了句“欲擒故纵也是他们的好法子”便不说了。
陈飞卿一面策马,一面回想着这些日子的事。其实傅南生不光是偷亲他了,还说了很多的事,很多傅南生在过去两年里遇到的见闻,竟然从傅南生嘴里说出来,都是些趣事。那些当然不可能是多轻松的日子,也不可能真是趣事,可傅南生说起来却格外生动有趣,大概是苦中作乐。
陈飞卿也曾反驳道,那些事听起来并没有那么欢乐。
傅南生却道,比起他以前,已经是很好了,因为他以前向来看不开,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定不是好事,可是他如今看得开了,便觉得很多事其实都是有趣的。
陈飞卿倒觉得他一下子看开得过头了。
傅南生听他这么说就笑,笑声格外的清脆。
陈飞卿想着想着,想到了很多事,又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笑了笑。
陈醉:“……”
想打架。
一路往目的地去,道路渐渐开阔平整起来,两旁的大树郁郁葱葱,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陈飞卿收起了其他的想法,神色凝重起来。他见过别处的灾荒,人是连树皮都啃的。
陈醉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我先前送秦郑文来时,天色比较晚,可能灾民壮着胆子以为不会被发现,确实是来挖树皮草根,还有扯叶子的,然后被巡兵抓住了。”
也正因如此,秦郑文连夜进城,把整个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闹得没觉睡。
那些官员尚且还有话能说,狡辩道是害怕灾民吃了树皮草根反倒胀肚子死人,至于抓人还打人那是巡兵所为,巡兵都是临时召集的,回头撤了就好。
秦郑文一句话顶了回去:“灾民为什么放着赈灾粮不吃,要吃树皮草根?”
一众官员就不说话了。
秦郑文又问:“赈灾粮在哪里?”
一个官道:“吃完了。”
秦郑文问:“被你们吃完了?”
一群官便立时发火了:“这位大人,您是钦差不假,可也不能这么说话!”
秦郑文比他们的火气大多了,掏出圣旨朝他们头上扔了过去,骂道:“你要我怎么说话?要不是揣着圣旨,要不是我还记得我是钦差,我现在就要连你爹娘祖宗一起骂!”
众官员此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钦差,竟都忘了说话,被圣旨打了头的人更是不敢说话,抱着圣旨十分恭敬。这钦差,一来就骂人也就罢了,怎么连圣旨也敢扔?!
陈醉对着陈飞卿学当时的秦郑文,完了道:“我看他后来也没憋着,拐着弯把人家爹娘祖宗都给骂了。”
陈飞卿道:“皇上既然让他来,那这些他骂的话,就是皇上要骂的话。”
陈醉道:“当然,大家都知道,所以没人敢骂回去。正因为不敢骂回去,就更憋着恨呢。要不是侯爷派的兵来得及时,宁王又来了,我还真不敢合眼,害怕我睡一觉起来,秦大人的头都没了。”
陈飞卿问:“既然兵部的人到了,那新的赈灾粮应该也到了,还没开仓放粮?”
陈醉道:“现在当然是放了,当时不肯放,说反而会引起混乱。不用我说你也想得到,秦郑文又炸了,和他们吵了一天,最后说要一头撞死。”
陈飞卿:“……”
这听起来有点耳熟。
陈醉道:“他还真打算撞,正好宁王来了,往他身边一走,说不用他撞,该自己撞。”
陈飞卿:“……”
这熟悉的感觉果然没错。
宁王素来爱血溅三尺,没想到秦郑文也爱这一套。
秦郑文要撞死,虽然大家明面上拦着怕着,其实心里是很期待的。然而宁王也要撞,那就不是事后被皇上训斥的事儿了,那得陪葬。
于是乎,只好开仓放粮。
两人来到了城门外,这附近倒是热闹,到处搭着简陋的棚子,棚子里满是灾民。
陈醉道:“他们不肯把灾民一次都放进去,怎么都不肯,说会危及城中居民,最后才答应每天放一批。不过秦郑文让兵在外面守着,每天按排号往里进,进一批安排一批,倒也算井然有序。”
陈飞卿看过去,确实到处都把守着士兵,灾民们或许是饿得没法儿动了,或许是知道有救了,总之都还算听话。
陈飞卿道:“秦大人倒是真有本事。”
陈醉道:“算是吧。”
两人牵着马到队伍末尾等着入城检查,只见守城兵检查得特别严,略微见人穿得差一点,便要盘问半天,生怕是灾民混在了里面。
好笑的是,排在他俩前面的一对父女,硬生生被放行了父亲留下了女儿,因为父亲穿得比较好,女儿穿得很普通。
那父亲急忙辩解:“官爷,小孩儿长得快,所以我老家都是给小孩儿穿前面姐姐的旧衣服,这才显得不好。但您不能让她一个孩子自己留在外面。”
守城兵却不听,只道:“那你也别进去了。”
那父亲恐怕也是忌惮城外的灾民,急了道:“我把我衣服给我女儿穿,让她先进去行不行?”
守城兵道:“不行。”
那父亲想了半天,只好掏出了一锭银子递给守城兵。
守城兵这才神色稍缓,伸手去接,却被人阻挠了。
阻挠的人自然就是陈飞卿。
陈飞卿包住这父亲的手,往回一推,又推着这父亲的肩膀往城门里头送。
守城兵忙拦着道:“你什么人?”
陈飞卿道:“我是要进城的人,你们在这里拦了半天,还让不让人进去?”
那父亲要往回走去找自己女儿,却被陈飞卿伸手制止了:“大伯,进去了别出来,银子也收好,你女儿我带进来。”
说完,陈飞卿弯腰朝小女孩儿笑道:“别怕,哥哥是好人,这就带你进去。你看,你爹就在那里看着你。”
小女孩儿见爹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又见陈飞卿面善,便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陈飞卿把自己的外罩脱下来披在小女孩儿身上,又把自己的白玉发簪插到小女孩儿的发髻上,将女孩儿抱起来,大步往城门里走。
那守城兵急忙拦着他:“大胆!”
陈飞卿道:“现在她可有钱了,这衣服和簪子少说也得三十两吧。”
陈醉在心里道,三十两?我给你三百两,你给我买一个去。唉,愁人,有钱的这么有钱,没钱的那么没钱。
那守城兵道:“那你也不能进去!”
陈飞卿道:“你看衣服不看人,做事不走心,我倒想知道你还能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拦着我?”
守城兵道:“这女孩儿根本就与你无关!”
陈飞卿道:“你说跟我无关就跟我无关?我还说她是我女儿呢。”
守城兵道:“废话!我亲眼看着,她爹是那个人,你这捣乱的!”
陈飞卿道:“你既然知道她爹是那个人,为什么要单独将她留在城外?”
守城兵道:“大人有令,为防灾民混入城中——”
“那劳烦官爷你看清楚,外头的灾民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这小孩儿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肉嘟嘟的,”陈飞卿很是喜欢地捏了捏小孩儿的脸颊,又道,“哪里看起来像灾民了?”
小女孩儿听了这话却有些不高兴似的,看了陈飞卿一眼,敢怒不敢言。
心情复杂的陈醉换了一条思路,他觉得,傅南生恐怕是急于找个接盘的老实人,这才赖上了大哥。
为什么要说一个女孩儿的脸肉嘟嘟的还以为自己在说什么好话呢?即便这女孩儿看起来才五六岁。但她,到底是个女的啊。
陈醉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气。
那守城兵道:“反正就是不行!”
陈飞卿回头看还排了很多人,也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了,径直道:“不进去也没事,你帮我带句话给姚乙。”
守城兵见他这样说,怔了怔,问:“你是什么人?带什么话?”
陈飞卿道:“你去告诉他,安国候府陈飞卿带他刚认的干妹妹进城,被拦住了,进不了他的城,也不勉强,就此告辞,稍后与他在皇上面前见!”
守城兵其实不清楚陈飞卿这个名字,但他知道安国候府是什么。
半个时辰后,姚乙在城门口灾民棚子下找到了正在跟灾民聊天的陈飞卿,笑道:“一别好几年不见,小侯爷越发英俊潇洒,颇有侯爷当年的气度啊,真是虎父无犬子。”
陈飞卿道:“不敢当,我爹不会连个城门都进不去。”
他这句话虽然说起来很是轻描淡写,但姚乙是知道这个过往的。安国候年轻的时候,那脾气倒也真不小,听说有次也是进城门没进得去,十天之后直接领兵把那座城给打下来了。
当然,这样说有些夸张,当时本来安国候就是去打探底细的,只不过被认出来了,跑回去之后手一挥,干脆直接打。
但后来大家说起来,也都不提这背后的故事,只拿这典故当个说头罢了。
姚乙笑道:“小侯爷说笑了。底下的人不懂事,你至于跟他置气?走走走,前几天我还念叨着你怎么还没到。走,到哥府里去,先给你接风洗尘。等你下个月娶了公主,那可真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给哥个面子。”
陈飞卿道:“不去。”
姚乙倒是觉得奇了怪了,这陈飞卿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别人若说可能因此置气那是有可能,放在陈飞卿身上就很不可能了。
他想了想,哄孩子似的道:“那哥现在就帮你出口气,好不好?让他狗眼看人低,我们小侯爷一表人才,他那眼睛都白长了。”
陈飞卿看他一眼,道:“不去。”
姚乙见劝不动他,心里也有点不乐意了,脸上仍然挂着笑,道:“小侯爷这是生我的气呢?”
陈飞卿道:“倒也不是,这几天本来就有点烦。赈灾粮一事我爹也牵涉其中,想想就烦。”
姚乙道:“哥都没烦,你烦什么?朝中一向倚重侯爷,皇上更是亲近你,天塌下来也不会砸着镇国侯府的门。”
陈飞卿道:“说不能这么说。虽然秦郑文是我举荐的,但他为人耿直赤忱,我和他一路过来,有过些争执。”
姚乙了然道:“看来小侯爷也吃过那张嘴的亏。他可威风大了,那天我差点被他打到,吓了一大跳。”
两人心照不宣地应付着彼此,姚乙看了看时间,道:“都这时候了,赶紧进城去,给你接风洗尘。”
陈飞卿道:“当真不能去,不是我置气,我得摆出样子来给钦差大人看。”
这当然是陈飞卿瞎扯的。他毕竟自幼生在侯府,不至于不懂得官场规矩,有时候也会顺个方便,然而现在他吃不下姚乙接的这阵风,索性找个借口。何况,很多事情灾民都心里清楚,他想从灾民口中听到些东西。
姚乙劝道:“样子做做也就做做,这也差不多得了,你还真在这里吃在这里睡?”
陈飞卿道:“我在军营里都习惯了,无妨。”
两人还在拉锯着,忽然有人来禀:“大人,城里出事了!”
那人见陈飞卿来头极大的样子,也不敢擅自去姚乙耳边禀告,一双眼睛溜溜地打量。
当着陈飞卿的面,姚乙只好装模作样地道:“有事但说无妨,小侯爷是自己人。”
那人便道:“禀大人,城里正发粮呢,闹起事来了。”
姚乙忙问:“怎么回事?”
那人道:“有刁民换装排队,领过三次了,第四次被人发现,他反倒闹起事来,到处煽动其他灾民——”
这人看了眼陈飞卿,把其余的话吞了回去。
他不说,陈飞卿和姚乙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大概那人是嚷嚷出以前赈灾粮被贪的事了。
姚乙苦笑道:“小侯爷你看,我就说是刁民吧,他还有理了。”
陈飞卿问:“现在怎么样了?”
那人看了一眼姚乙,见姚乙点头,这才道:“回小侯爷的话,我们本已经将那刁民抓住,可他口才好,煽动了许多人拦在路上不让送牢里去,又有许多地痞混入其中趁机闹事,好些百姓受伤,街上都不敢出摊儿了,店面都赶紧关门。卑职恐怕事态严重下去,这才赶紧来请您和姚大人主持大局。”
姚乙问:“宁王殿下和秦大人呢?”
那人道:“这卑职就没顾得上了,应该是一早上去城西管建搭棚了吧。”
陈飞卿道:“先别说这么多了,赶紧过去看看。”
说完,他就赶紧朝城里去。
城中央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街边的菜叶子烂橘子滚了一地,还有好些人躺在屋檐下哎哟叫疼。兵部借来的兵都整齐有序地拦在省城的兵与灾民中间,冷漠地看着那些茫然的面面相觑的省城兵。
秦郑文已经到了,他正在大骂领头的城总兵:“谁让你动手的?!”
那城总兵是这儿的一条地头蛇,还是姚乙结了儿女娃娃亲的亲家,在城里一向是恨不能横着走路才更威风,此时被秦郑文一骂,横肉脸上便挂不住了,道:“他们闹事,我还不抓?那些百姓伤了,大人不心疼,我可心疼。”
秦郑文道:“打人的是那些闹事的地痞,你却专门放走那些地痞,逮着灾民抓,你心盲,别当其他人都是眼瞎!”
城总兵梗着脖子道:“大人,卑职眼中只有乱民,灾民也好,地痞也罢,都是乱民,是乱民就要抓,没那么多弯弯道道。”
秦郑文道:“我看地痞就是你派来的。”
城总兵忙道:“大人这话说出来可要负责任!”
秦郑文冷冷地道:“本官既然敢说,就敢认。”
城总兵不说话了,转头看到姚乙早就来了,忙道:“姚大人!”
姚乙没理他,笑嘻嘻地朝秦郑文道:“秦大人不必动怒,他一个带兵的,是个粗人,说话直了些。”
陈飞卿心想,你在秦郑文面前提说话耿直,也算是班门弄斧了。
秦郑文不耐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陈飞卿。
陈飞卿朝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没回。
陈飞卿笑着挠了挠脸,也走过去,看了一圈,叫道:“张虎!”
兵部的那个把头站出来,道:“卑职在。”
陈飞卿道:“我刚才和姚大人来得迟,但也看到了,有几个打得凶的似乎都跑了。”
张虎道:“我们只来了一百二十人,八十人在城外镇守,适才为了保护秦大人安全,又被城中兵阻拦,便没有抓到。”
陈飞卿道:“城中灾民渐多,你本该早就料到会有意外发生,是应该做好准备的。”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严厉,只比平时少了些笑意,但看得秦郑文和姚乙都是一怔。
秦郑文暂且不提,在姚乙的眼中,陈飞卿是一个蜜罐里长大的少爷。当然,他知道陈飞卿带兵,可不是每一个带兵的人都会铁骨铮铮,陈飞卿就不像,他更像是一个并不那么纨绔的纨绔子弟被扔去军营里混功绩等着袭侯位的。
然而他现在只说了一句并不算严厉的话,张虎就立刻单膝跪地,道:“卑职知罪,愿意领罚!”
陈飞卿看他一眼,道:“我现在不罚你。你还认得出那几滋事的人吗?”
张虎道:“记得一两个。”
陈飞卿道:“你现在就去搜查全城,全部给我找出来,少一个,你就在自己的队里找人替一个。知情报告者,赏一两纹银;知情不报者,获同罪;反抗者,就地杀了不用跟我说;畏罪潜逃者,有父父代罪,有儿儿代罪,无父无子兄弟好友代罪。”
张虎道:“是!”
姚乙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忙道:“小侯爷!这,这怎么能……这怎么个搜查法儿?”
陈飞卿朝他安抚地笑了笑,道:“不必紧张,常有的事儿,边塞那里总混进外邦的奸细,张虎搜惯了,也都是这样处置的。”
姚乙要拽着他往旁边走两步,见他拽不动,便低声道:“这可不成,这跟边塞不一样,你得给哥交个底,你那兵是怎么个搜法儿?”
陈飞卿讶异地反问:“搜家还有几种搜法儿?全城挨家挨户搜,一日搜不出人,一日城门别想开,进不来出不去,人很快就能抓到了。”
姚乙自认不算个什么好官儿了,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份上!这已经不是糊涂了,这是暴戾吧?
他又看了看陈飞卿,当真是从没看出来陈飞卿是这样的人。
但他又想到了一句老话,叫慈不掌兵。
可无论如何,这也……
更为关键的是,那地痞当真和他脱不了干系,更确切一点说,是城总兵的哥们儿。
城中灾民越来越多,许多富贵人家都很不乐意,姚乙自己也不乐意,可又拗不过要血溅三尺的宁王和钦差,只好想出了这样的一个法子,让人混进去捣乱生事,再拿这个当借口,停止让灾民进城。
姚乙笑了笑,道:“这恐怕是真不行,这城里不比边塞,江南又多富贾,若搜平民百姓也就罢了,每家每户都搜,恐怕会出乱子。”
陈飞卿道:“这我倒确实不懂,不过令已经下了,我从不收回。”
姚乙听这话就意思很不对了,他又想了想先前陈飞卿不肯进城的刁难,心中已经起疑,恐怕是这陈飞卿想帮安国候摆脱嫌疑想得过火了。
姚乙便不再劝他,因意识到劝也无用。他只好和城总兵碰了个眼神示警,又去和宁王道:“王爷,小侯爷心切下官能理解,但若惊扰了那些富贾人家,恐怕也不是好事。”
宁王道:“你说得是。”
便没有下文了。
姚乙等了一会儿,问:“王爷可否阻拦小侯爷?”
宁王冷笑了一声,道:“本王拦得住他姓陈的吗?”
姚乙一怔。
陈飞卿也听到了这一声,回头看了眼宁王,很快又看向了别处,指着一个城里兵道:“你出来。”
那兵是个队长小头目,倒也算长得精神,浓眉大眼的,闻言站出来道:“在。”
陈飞卿问:“你叫什么?”
这人道:“张豹。”
陈飞卿笑了笑:“倒是跟张虎有点缘分。刚才我见也只有你在赶地痞护百姓,你那些同僚为什么和你不一样?”
张豹沉默了一下,道:“刚才场面混乱,分不清也是常有的事。”
陈飞卿心知他是不想得罪人,但刚才能那样也算可以了,便道:“皇上让各地设城中兵是为了护卫百姓,你做的不错,以后就是城总兵了。”
城总兵瞠目结舌道:“小侯爷——”
陈飞卿看向他。
城总兵又看向姚乙。
姚乙这是彻底知道陈飞卿拉拢不动了,便不乐意地道:“小侯爷,这城中的官职调动,恐怕您不能轻易做主吧。”
陈飞卿道:“城中兵隶属兵部,我怎么做不了主?”
姚乙道:“兵部是皇上做主。”
陈飞卿看了他一会儿,很轻松地笑了笑,纠正道:“兵部是我爹做主。”
他这话一说出口,姚乙都愣住了。
安国候拥兵自重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可大家都不敢说,这陈飞卿原来还他娘的是个坑爹的种?!
姚乙是几年前进京见过陈飞卿,印象里倒觉得这是个好来往的人,不至于几年里就狂妄成这样了?
但他又仔细地想了想,若做人到了陈飞卿这份上,飞扬跋扈嚣张些,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然而宁王还在啊!
姚乙又去看宁王,却没料到宁王毫无反应,混作没听到似的,低头在跟人说话。而秦郑文离得远一些,蹲在地上慰问灾民,就像是真没听到了。
再想一想刚刚宁王说的那句“本王拦得住他姓陈的吗”,似乎是明白了一些。
姚乙鲜少进京,倒是听过宁王与安国候势如水火,只是没料到已经到这种地步,看起来似乎还是安国候更胜一筹,怪不得宁王这两年向太后靠拢了很多。
姚乙心里正盘算着,就听到陈飞卿又道:“秦大人,兵的事我管了,其他的事,还是你来管。”
秦郑文这才听到了,回头看过来,有些不悦地道:“兵是兵部拨给本官的,本来也不该小侯爷管。”
陈飞卿倒是看起来对他客气亲近一些,笑道:“那就请秦大人多多包涵了。”
秦郑文嫌弃地移开目光,环视了一圈,又道:“本官来到这里,就天天被供着,也就是被瞒着,难得大家都在,今日就把话说清楚。发放救济粮是朝廷的责任,你们是百姓,朝廷有责任保你们,但普天之下几十万几百万同样也是百姓,朝廷也有责任保他们。先前的赈灾粮是被巨蠹所贪,谁是巨蠹,皇上不知道,本官也不知道,所以皇上派本官前来查明此案,定会给天下一个交代。但此时那并不要紧,本官来之前,皇上私下里召见本官,说的第一句话是,此案不重要。”
灾民们便窃窃私语起来,面上有些愤怒。
秦郑文扬高了声音,继续道:“第二句话是,人命才重要!”
灾民兀的安静了下来,都看着他。
秦郑文说得慷慨激昂:“灾是天灾,祸是人祸,朝廷防不了天灾,只能阻那人祸。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要看到他的百姓再不会饿死!本官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张九的人,或许不认识,或许有认识的,他也是灾民,从小井村去了京城,他是为了求生去的吗?是。他是为了给所有他的同乡求生去的,他不是为了去京城里给自己讨口饭吃,他是为了去京城里上达天听,给所有和他一样的灾民讨口饭去的!可是很遗憾,他到京城时已经奄奄一息,本官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见到了他,知道了此事,上报了朝廷,这,才来到了这里。”
宁王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坐到了一旁的小摊货箱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秦郑文。
秦郑文继续道:“张九是一个伟大的人,虽然他只是一个种了三十五年地的人,他这一辈子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祖上八辈都是种地的,没有所谓高贵的血脉,背不出四书五经,当不上状元,也不会写什么行军策论,但在本官的眼里,他是一个真正懂得仁义的人。”
高贵的血脉大概是宁王和陈飞卿,宁王年轻时候写的行军策论直到现在也有许多好武的人在学,陈飞卿也曾写过,同样被许多人传看。而秦郑文自己就是状元。
姚乙确实没想到,秦郑文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他现在活着,皇上亲自见了他,派了御医给他治病。”
灾民们又哗然起来,只是这次大多是惊讶又羡慕。
秦郑文道:“和你们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们为皇上歌功颂德,这都是他该做的。”
姚乙:“……”
真的很敢说啊!
姚乙有那么一个瞬间是原谅了秦郑文来了之后天天怼天怼地怼自己的恶劣行径的,毕竟,他不但怼他自己,连皇上也敢怼,可能他就是一个傻子,何必和一个傻子计较那么多。
秦郑文道:“本官只是想告诉你们,皇上已经派了本官来这里,本官就不会让你们死!新的赈灾粮已经到了,就在仓库里。你们说吃不饱,本官信。但是你们也不能无理取闹。吃不饱和饿死,是两回事。本官自幼家贫,是寡母一力带大,她虽然有什么都紧着本官先吃先用,但本官仍然尝过挨饿的滋味,那确实不好受,但不会死。民以食为天,人都想吃饱,但现在吃不饱就是吃不饱,你们还进城了,城西的棚子还在搭,简陋些但至少有瓦遮头,城外的灾民却只住着茅草棚子,四面透风。本官同样会让他们进城,但人多,一次进不了那么多,只能分批来。
“你们有这么多人,赈灾粮却只有这么多,你们若有一百个人,本官是让五十个人吃饱,五十个人饿死,还是让一百个人都吃得半饱都活着?当然,对人而言,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那五十个人死不死,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你可以这样想,但你也同时想一想,若张九也这样想,那真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灾民里又窃窃私语起来,秦郑文道:“你们今日若有话,有疑问,有委屈,有不信任,都可以说,本官都会答。只不过你们选个人来说,七嘴八舌的,谁也听不清楚。”
灾民们互相看了看,推搡了一阵子,推出个老妇来。
秦郑文突然笑了:“您和我母亲有些像,想必平日里能说会道,大家才推您出来。您也挺会讨价还价的吧?我娘很会还价,菜场里看到她就怕。”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那老妇绷着的脸也笑了起来,道:“这大人还会开玩笑呢。”
秦郑文道:“本官不爱开玩笑。”
老妇也不当真,只道:“大人说得直接,我们也就说得直接。为什么不多拨粮?”
秦郑文道:“粮仓只有那么大,第一,放不下。第二,这次的事朝廷是突然得知的,皇上立刻就派了本官来,一时之间,确实也调不来这么多粮。我这样跟您说,调粮不是说调,立刻就能从天上掉下来,这次的粮,是皇上跟别地借的。”
老妇回头看了看众人,问:“皇上还需要借粮呢?”
秦郑文道:“对,皇上也需要借。我多说几句解释一下,每年每地的粮,都是留一些在当地粮仓里,一些上贡朝廷,至于贡多贡少,看当地官员的良心和胆量,这你们应该比本官更清楚有些官员的良心有多小,胆子有多大。”
姚乙刚想原谅秦郑文的心,顿时又没了。
秦郑文接着解释:“不止你们会闹灾荒,其他的地方有洪灾,有地震,有瘟疫,什么都有,别的地方也怕灾荒,万一他们把粮都借给了外省,自己省没得吃,这要怎么办?这是人之常情。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让你们饿死了,皇上还在借,到处还在讨价还价,在新的粮借来之前,本官只能尽力让大家都活着。”
那老妇又道:“那我们的粮还够吃几天?要是没有借来的话,怎么办?”
秦郑文道:“还够十天,十天之内,若没有新的粮,姚大人把他的项上人头双手奉送给你们熬汤喝。”
老妇面露嫌弃,很不想喝的样子。
姚乙仿佛是日了狗。
秦郑文接着道:“砍完他的头,本官也会以死向你们谢罪。”
老妇道:“不,大人您不需要。”
姚乙:“……”
陈醉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灾民们也被他带笑了,都笑了起来。
姚乙:“……”
秦郑文道:“皇上信任本官才委以如此重任,若还饿死了人,那是本官失职,即算皇上不追究,本官也良心难安。此事暂且不提,因为本官不会让那一天出现。您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老妇又回头看了看,道:“我们暂时没什么问的了,大人还有话说吗?”
秦郑文道:“本官只希望你们既然进城了,就互相照顾,也互相提醒,不要给城中居民添太多的麻烦。蝗虫不是他们养的,也不是他们放的,但他们仍然愿意接纳你们,这是他们的情分,若因此出了乱子,本官也愧对他们。”
老妇点头。
秦郑文又道:“大家都是受灾的人,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拧成一股绳,谁也想吃饱,但做人,不能讲究一个只图自己吃饱,就不顾别人肚皮,那是衣冠禽兽才喜欢做的事,我相信大家还不到那种程度,也希望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你一个大男人,非得把后面老弱妇孺的份吃完,当真是愧为男人,本官是不屑这种人的。”
灾民们都点起头来。
被兵押着的最开始闹事的那个灾民也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在此时,原已经领命而去的张虎去而复返,手里还揪着一个地痞,道:“这是刚才闹事者之一,卑职刚去搜查,他就在人群外观望事态。”
陈飞卿看了看那地痞,面相便极为凶恶,如今被抓着也混不当回事儿似的,翻着白眼颇为不屑。
陈飞卿问:“他肯说出他的同伙吗?”
张虎道:“不肯。”
那被逮着的地痞吊儿郎当的道:“大人,小人可没什么同伙,就是来看热闹的。”
陈飞卿理都没理他,朝周围的人道:“有谁认得他?”
先前那老妇又开口了,道:“我认得他!”
陈飞卿问:“你又不是本地人,怎么认得他?”
老妇道:“我虽然是刚来的,但他很有名,我听城里的人闲聊时议论他,说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去年抢——去年害死了城东张秀才家的闺女。”
老妇本想说是抢了那闺女,那闺女不堪受辱才自尽的,可话到嘴边便顾全着死者的气节名声,吞下了半句。
陈飞卿道:“看来挺有名的。张豹,你认得他吗?”
先前刚被陈飞卿提拔成城总兵的张豹看了眼那人,有些犹豫。
陈飞卿道:“你如今已经是城总兵了,还怕得罪什么人?”
张豹更为难了,却也不去看任何人。
陈飞卿道:“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只是我原先看你还是个有良知的,罢了,我找别人说。”
张豹愧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低着头不说话。
陈飞卿又看向张虎,使了个眼色。
张虎点了点头,朝那地痞道:“将军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你的同伙。”
那地痞仍然在拿腔作势地道:“我都说了,我是个来看热闹的,可没做过坏事。”
陈飞卿道:“张虎,你让人去城东请张秀才来,再让人在城中敲锣打鼓,说——他叫什么?”
张虎还未说话,那妇人便抢着道:“他外号叫剥皮佬!他老婆是个牙婆子,叫母老虎!”
陈飞卿看了一眼那妇人:“秦大人说得对,婆婆您是真消息灵通。”
那妇人笑了笑:“老婆子也就爱说些家长里短,大人不要笑话老婆子。”
陈飞卿道:“张虎,你让人去敲锣打鼓,说半个时辰后就在这里处死剥皮佬,大家尽可以来看热闹。”
剥皮虎一怔,姚乙一怔,刚被罢职的前城总兵也一怔,所有的人都一怔。
姚乙看着张虎领命而去,忙道:“小侯爷,这就当真不行了吧?”
陈飞卿道:“要是杀错了人,我来担责,姚大人不必担心。”
姚乙道:“这岂是担责的问题?我身为一方父母官,这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说出去,那是草菅人命!”
他说得正气凛然,陈飞卿却道:“这是我的事,坏不到你的名声。”
姚乙道:“这不是名声问题,这是人命!”
陈飞卿道:“没错,是人命。”
姚乙道:“若皇上知道了——”
陈飞卿打断了他的话,道:“皇上从不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姚乙顿时觉得陈飞卿这是不要脸了。他道:“总之,今日这人,是不能杀,若要杀,也得上报朝廷,等待皇上勾红,小侯爷不是觉得自己能代替皇上吧?”
陈飞卿一时没说下去。
他虽然之前说过兵部做主的是他爹,但到底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能代替皇上,这两句话的分量还是有些差别的。
然而一直沉默着的宁王却忽然开口了,道:“金风,把尚方宝剑拿出来。”
他的随仆便解下了身上背着的剑,绕开缠布,递给宁王。
宁王举着尚方宝剑,道:“尚方宝剑所到之处,如皇上亲临,本王如今将它借给小侯爷一用。”
这还能借的啊?!
姚乙已经不知道自己今天是第几次瞠目结舌了,他就觉得这些京城人真会玩儿,而且他还不得不跟着其他人一起跪在地上拜那把剑。
不多久,张秀才就来了,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讲剥皮佬如何逼死了他的女儿,又是如何强抢其他民女。周围的城中百姓也越聚越多,议论纷纷的,说的都是剥皮佬往日里如何行凶,如何作恶。
陈飞卿听他们说完,道:“张虎,可以动手了。”
处置完剥皮佬,安抚完民众,各回各处。
陈飞卿继续回他的城外,宁王和秦郑文则回到了府衙里。
一回去,秦郑文便朝黑着脸的姚乙道:“赈灾粮已经不足三日的量,你必须弄来接下来七天的粮。”
姚乙破罐子破摔道:“秦大人,我不是神仙,变不出来。”
秦郑文道:“你没有,就去跟城里的大户借。”
姚乙道:“哪朝哪代也没有这样的规矩,今日被小侯爷这样一搅,那些大户不连夜离开城里去避难都奇怪了!”
秦郑文道:“姚大人这么说,本官倒奇了怪了,小侯爷杀的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霸,怎么碍着那些大户的眼了?他们若没做贼,何必心虚?”
姚乙道:“剥皮佬是不是恶霸,该不该死,那是由王法规定的。我朝律例明文规定,杀人必须审判清楚,上报皇上,由皇上朱笔勾画,秋后处斩。如今小侯爷说杀就杀,国岂有王法?那明日是不是不肯借粮的大户也能被一群刁民议论两声,当场斩杀?”
他说得义正辞严,秦郑文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半晌才道:“这是小侯爷的事,本官只管借粮。”
姚乙看着他,道:“那借粮是秦大人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秦郑文气结,道:“好,好,你——”
宁王终于开口,道:“秦大人,你也累了,不如先去休息。”
秦郑文皱眉看他,终究还是拂袖而去。
宁王看着人走了,朝姚乙道:“本王借剑给陈飞卿,你大概是有气的。”
姚乙还不想跟他撕破脸皮,只好道:“下官只是猜不透王爷这样做是为什么。”
宁王笑了笑,道:“陈飞卿错得越多越好,本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姚大人当真不知道吗?”
又是为了跟安国候府撕!
姚乙皱眉道:“然而……”
宁王道:“还有一件,赈灾粮款贪墨一案,姚大人打算怎么做?”
姚乙不动声色地看他:“王爷是什么意思?”
宁王道:“姚大人是聪明人,今日秦大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皇上为了此案震怒,是必定要抓些人的。”
姚乙警惕地道:“下官真是无辜。”
宁王道:“大人自然无辜,可总得有不无辜的人。”
姚乙一怔,道:“王爷的意思是……”
宁王问:“姚大人知道为什么皇上要派本王和陈飞卿一起来吗?”
姚乙道:“互相牵制。”
宁王道:“姚大人看得浅了些。”
姚乙有点糊涂了:“王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下官糊涂,实在是不明白。”
宁王道:“陈飞卿与皇上向来亲近,又与公主订了亲,却如今与一个娼妓之子不清不楚,你以为,皇上当真不知道,也不在意吗?”
姚乙又是目瞪口呆。
宁王这话说得暧昧,又早有传言,姚乙虽然不全信,但也不会全不信。
这些京城人,当真会玩……
姚乙小心地问:“皇上当真和小侯爷……”
宁王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皇上厌恶对他不忠贞的人。”
姚乙便明白了宁王的意思。宁王无外乎想要压倒安国侯,是在暗示他往底下推出替罪羊。这替罪羊得跟姚家没关系,但最好,还得跟安国侯有关系。
然而姚乙也并未顺着话头说下去。一则,大家一起贪墨,不说感情也有点人情,事情还不至于收不了场,让他卖下面人他就卖,以后也难以服众。二则,他得听太后的意思。
于是姚乙岔开话头,说起了别的。
宁王倒也不催他,随他去。
是夜,姚乙便派人去了京城问太后的意思。京城离这里有些距离,那人连夜赶路,累死了一匹马,才紧赶慢赶地在三日后带回了太后的话。太后让姚乙不要做出头马,万事有宁王、陈飞卿和钦差秦郑文做主。
姚乙品了品这话,心知肯定不是让自己啥也不做,恐怕是让自己坐山观虎斗。且又有人带来了消息,说是宁王背地里的动作也不小,且桩桩件件都指向了安国候府。
太后,或者说是姚氏一族,其实并不太相信宁王是真心投靠。老人们还没死绝,他们是见过年轻气盛时的宁王的,当年宁王与先帝的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都是继位的大热门,后来宁王出了事,这才没再提过。甚至还有人认为,宁王那桩事,也和先帝脱不了干系,因为当时宁王的恩师便是先帝荐给宁王的。
但宁王也别无选择。太后相信宁王不会与安国候联手,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到。因为有一桩事,很少有人知道,太后恰恰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她知道,宁王的那桩丑事是被安国候戳穿的,不光是戳穿,还捉了现行,安国侯亲手将丑事中的另一个人打伤。
打伤后,那人就逃了。
本来这事也闹不开,大家都保持缄默便好,即便宁王私底下追着那人跑了也罢,皇家的事想遮也能遮一遮,可安国候也跟着追去了,把奄奄一息的宁王带了回来,然后将宁王被那人利用犯下的错行一一上禀皇上。
圣上盛怒,几乎要手刃宁王这个不肖子,却最终没有,只让宁王削去王位,禁足。后来还是先帝登基后才又逐渐地恢复了宁王的自由与名号。
当时太后见过刚被先帝放出来的宁王,不是形销骨立所能形容的。
年少时的宁王是一个非常骄傲且又热烈的人,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可是那件事之后,似乎便失去了魂魄,沉默得如同行尸走肉。后来,先帝严厉不许人再提往事,宁王这才慢慢地恢复了过去。若说宁王此生不恨安国候入骨,太后反正是不相信的。
一日后,秦郑文亲自登门拜访城中富贾,却得知十家病了五家,重病,还传染,剩下五家不是回乡祭祖了,就是出城被绑架了,至今找不到人。
秦郑文倒也不恼,朝那些管家道:“既然如此,本官只好让人包围了你们府邸,省得传染了别人。至于被绑架的,为了保护其他家人,本官只好也让人一并守着。还要回乡祭祖的,本官派人去接他们回来,省得路上出意外,也被绑了。”
有一家的当家老太太仗着年岁大,将拐杖一打,道:“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这么做,便是欺负我们本分百姓了吧?”
秦郑文道:“如此污蔑朝廷命官的话,你最好斟酌一下再说出口。”
老太太道:“大人都要抄家了,我有什么怕的?一把年纪,就地斩了也就几十斤肉罢了!反正你们京里来的大人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秦郑文道:“剥皮佬不是本官下令所杀,只不过看来你觉得他不该杀?”
老太太道:“该不该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只知道我朝杀人向来是要等皇上勾红。”
秦郑文道:“既然你不懂,就请当家的老爷出来说话,恐怕老爷会懂,毕竟他应该记得剥皮佬两年前替他收东城外三里王家铺子的租收到了人家妻子床上,逼死了夫妻两个的事儿。”
老太太道:“这事儿我们没听过,不知道。有没有,也都是他们的事儿。自古以来,还没见过不许请人去帮忙收租的道理。”
秦郑文道:“这倒也是,自古以来也不独你一家在旱年歉收时加重佃租。”
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道:“大人,按您的意思,我们倒是都合该去散尽家财做善事才行?我听说您自幼家境贫寒,可真不代表富裕人家就活该要跟着所有的人一起贫寒,您是钦差大人,不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若按您的说法,第一个该拿出所有钱财救济灾民的是皇上,满宫里的宫娥太监,珍奇异宝,都该先变卖了才对。怎么着,上头不敢动,下头不敢动,尽逮着我们这刚能吃饱的羊毛薅呢?”
秦郑文面无表情地道:“你这嘴倒是能说,若是个男子,也该去考状元了。”
老太太尖尖地笑了一声。
秦郑文道:“本官没有让你们散尽家财,也不可能让你们散尽家财,只不过是求你们借出一半的屯米来,借据也一定会立,怎么就成了你所说的绿林山匪了?”
老太太道:“大人不必诓我们,借据我们日后能找谁要?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难道敢上官府去要?要不回来的借据就是一张废纸还不如。如今灾年歉收,我们家里上下几十口人,难不成就不要吃饭了?总之,我们是没有粮,大人请去别处借。”
秦郑文在其他家,得到的也是类似的话。他有些隐约的烦躁,这些人无非是拿着陈飞卿杀了剥皮佬一事在做借口,可他又不能明抢。
正烦躁时,陈醉来找他:“哟,秦大人,每餐吃两碗干饭还瘦了?是不是想念娘做的饭菜啦?”
秦郑文横他一眼,不想说话。
陈醉又道:“你的小枕头呢?就是绣了小老虎那个小枕头。”
秦郑文腾地起身往外走。
陈醉赶紧拽着他:“我羡慕你呢,我都没娘给我做这个。说正事儿,是大哥让我来的,就你们的小侯爷,有正事儿。”
秦郑文冷漠地道:“有事说事。”
陈醉道:“大哥猜你也借不到粮,并且声东击西这一招对他们是行不通的,他们鬼精鬼精。”
秦郑文问:“小侯爷有何办法?”
陈醉道:“你让姚乙去借,他肯定能借得到。”
秦郑文道:“他如何肯去?”
陈醉道:“他不肯去是他的事儿,你给他道圣旨,他要还不去,你管他呢。”
秦郑文问:“皇上就来旨了?”
陈醉道:“哪儿能这么快?大哥他一路上就带着呢。”
秦郑文皱眉道:“他带着?为何没说过?”
陈醉道:“皇上是让你们来赈灾查案的,又不是让你们一来就吵架,叮嘱大哥不到万不得已就不拿出来,省得失了和气。”
秦郑文接过陈醉手上的圣旨,上面是强令姚乙借粮的意思。
他问:“小侯爷人在何处?”
陈醉道:“他跟那个江南首富,就姓裘的那个,一起去外省买粮了。”
秦郑文当着陈醉的面没说什么,转而却立刻拿着这道突然出现的圣旨去找宁王。
宁王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道:“圣旨确实是真的。”
秦郑文不太相信陈醉,毕竟陈醉是江湖中人,为人又轻佻,亦正亦邪似的。但他愿意相信宁王,何况赈灾粮已经所剩无几,灾民人数却在增加,新的赈灾粮还要好几日才能送到,他也顾不上许多,带着圣旨匆匆去找了姚乙。
姚乙接到这份圣旨便有些脸黑。毕竟他也是江南父母官,皇上特意留道圣旨,特意让他去借粮,岂不是说一早便以为他会刻意联合富户刁难钦差?这其中的意味就很不好了。但他不高兴归不高兴,既然有了圣旨,就必须得照做。
两日后,姚乙确实顺利借来了粮。
五日后,新的赈灾粮陆续送到了。
半个月后,秦郑文调查赈灾粮贪墨案有所收获,接连挖出了一些涉案之人。
一个月后,受灾的百姓陆陆续续地回到家乡,重新开始生活。
两个月后,宁王、陈飞卿、秦郑文一行人回到京城复命,刚入京城门,陈飞卿就被扣走了,罪名是假传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