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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于魏隆东淫威,赵伏波最终不得已备好厚礼,赴这趟鸿门家宴。
光是伺候那个据说哭起来水淹陈塘关、冲塌雷峰塔的养母大人,赵伏波就把这一辈子的乖都装完了。
为了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品学兼优的海龟小姐,去之前,她特地咨询了下属中唯一一个有学历的:“听说甄夫人学富五车,我九年义务教育都没念,真的不会穿帮吗?”
严宏谦给她打气:“赵董您才十五,海外这个时期学业内容并不精深,您对自己的智商有点自信。”
“可我不会英语。”
严宏谦:“……”
这就很绝望了。
严宏谦觉得这日子过得真他妈刺激,上一秒老板还带着他们大杀四方血溅五步,下一秒就为了家庭和睦跟着他念ABCD。
赵老板不愧有那个脑子,过目不忘,学得飞快,似乎还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拉个垫背,见侯二无所事事在阳台抽烟,招招手,把他叫过来一块听讲。
侯二就痛苦死了!
佛渡有缘人,侯二明显就不是这块料,烂泥糊不上墙,严宏谦经常气得七窍生烟,俩人急眼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宾云旧账全翻出来对骂,赵伏波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战斗持续白热化,终有一天扯到了赵伏波身上,严宏谦有理有据地诽谤侯二喜欢赵老板那样什儿的未成年,侯二不甘示弱,也把严宏谦老母亲想做媒做到上司的事捅出来,俩人一同在当事人面前指责对方不安好心,心怀叵测,禽兽不如!并且敬请赵董提高警惕,晚上锁好门。
赵伏波一听就笑开了,就问了一句:“我从来不锁门,你们敢吗?”
严宏谦与侯二同时清醒了,刚骂糊涂了,忘了这杵着一个长耳朵的人形核弹。硝烟顿时散尽,二人争先恐后地解释。赵伏波一摆手,很无所谓:“争两句嘴,我理解。侯二不喜欢未成年,老严他母亲乱点鸳鸯谱,我心里都有数。”
老板豁达,两人也是松了口气,寻思着说些别的玩笑引开话题。
“不过你们就是这样——”赵伏波面色骤然一沉,冷冷暴喝,“拿我取乐么?!”
这句话杀气勃然四溢,好似猛虎开栅饮血,严宏谦双膝一软,侯二已经先一步蹲下去了,摆好姿势,伏地认错。
一片寂静中,赵伏波又是歪头一笑:“吓你们的。”
然后她去调磁带播英语听力了,留俩大老爷们跪在地板上面面相觑。
在家庭聚会之前,除了恶补英语,魏隆东还为她安排了几场手术。
除了一些显眼的伤疤,赵伏波右手两截指骨也需进行整形,变形的时间久远,共要进行六轮手术,及术后复健。
手术前夜,赵伏波仍忙于肃整股东会,几年下来,她左手一样灵便,不耽误写字。侯二不理解她接手怀钧的做法:“这么一破烂摊子,你收它干嘛?”
赵伏波道:“这是我的时代。”
侯二望着她西装革履,想起出租屋中,海风阴腥,她沐浴黄金与血,拭去一点凡士林。
她手执幸运女神的权杖,她是弑王的Queen。
阴暗与光耀的分界线,破而后立的“赌博时代”终将来焉。
半夜书房灯火未熄,佣人热了牛奶送来,糖多放了两块,赵伏波喝下半杯,呛着了,为了避免弄脏文件,捂着嘴让人拿走。
半个小时侯二再敲门进,她已经靠在椅子上睡去。
侯二伸手到她腋下,抱起来移到床上。她一只手搭在床沿,手心向上,五指自然弯曲,人小,手也小,打拳导致的畸形与不畸形的指节挤挤挨挨蜷在一起,界线变模糊了,一小团瞧上去很稚气。
既是大户千金,那为什么会被人从船舱底捞出来,是被丢弃?绑架?还是意外走失?
自魏隆东出面干涉后,原本不多的资料更是被销毁得一干二净,即便在社交圈里也查不到她,身为赵家大小姐,露面却极少,甚至没有一张正面照片。
她藏在整个世界的背面。
严宏谦也只在法庭上见过赵怀赫辩护方出示过一份病例单,用于证实女儿幼年罹患精神类疾病。这份录像带播放时,赵伏波默默看着,没有表示,魏璠却怫然作色,恨不得穿进去把法庭掀了。
“那是伪造的!”魏璠怒不可遏,“那是污蔑!那是满足他们为所欲为的……”
赵伏波的手按在了她的膝盖上,轻轻的,止住了她的气涌如山。
“不重要。”她说。
严宏谦上了心,怀疑赵伏波幼年遭遇虐待,暗地整理关于她的档案,去咨询相关专业的一位朋友。
朋友边翻阅档案边啧啧:“她真是天才。”
面对严宏谦“哈姆雷特”式的猜测,朋友一口否定:“十岁,这是什么概念?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观念尚未全面成熟,如果这是一场报复行为,那她的情绪不该如此稳定。”
“可是。”朋友翻开一页纸,“她的精神状态非常正常。”
“人一旦遭遇过虐待,出于本能,被攻击,就是潜意识的‘敌方’。反复多次的伤害之后,会滋生出众多负面情绪,仇恨、厌憎、害怕,但是她出现过这些情绪么?”
严宏谦张了张嘴,心中的声音如此肯定地替他回答:“——没有。”
没有愤怒,没有憎恨,也没有惧怕。
甚至她的“残暴”都像是……演出来的,平时无精打采,一旦需要她振作的场合她就配合地露一点獠牙。
转变之快,就像身在戏中。
如果这些都不是她的真正面目,那将日历翻到她十岁之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朋友低声道:“不排除遭受虐待的可能,但我觉得……不止。”
还是有……怎样的魔鬼,在她幼小的身躯里冷笑。
日子蹭蹭挨挨地过,也临近了家庭聚会的那一日。
赵伏波觉得魏太太泪腺发达,全是魏隆东干的好事,听管家说,夫妇俩还没大小姐的时候,只要先生一靠近太太三步之内,太太必哭。
个中缘由,还是魏总强取豪夺引发的祸端。听闻甄端儿自七岁起寄养在魏家大院,原本就是为甄家与魏家长子的政治联姻做铺垫,两家心照不宣,就差个订婚仪式——结果娇娇软软的小姑娘长到十六岁,被“混世魔王”魏家老二截胡了。
魏家就俩儿子,大的虚长小的十多岁,常年在外,听说弟弟下海经商,私房钱都补给他,魏老二天生一副黑心肝,略施小计,就让甄家把事儿犯到自己手上。
甄家迫于无奈,改了和亲人选,魏老二得意之余,觉得该跟老哥报备一下,就气焰冲天地打了个电话:“大哥,我把你那个没名没分的给弄到手了,你找别的吧。”
他老哥与甄家女儿没有感情基础,全是长辈撮合,听了也没感觉,该死的是甄端儿正路过……
甄小姐清贵人家出身,从小饱读诗书,矜持不苟,破天荒被称作“没名没分的”,还被人以“弄”字侮辱,君子动口不动手,甄小姐一边气得直哭一边戳着魏隆东脊梁骨怒叱到领结婚证。
这还没完,婚后,魏隆东被太太被哭到一日三省吾身。
一家人正吃着酥糖丸子,魏隆东故意抢了个最大的,一点都不孔融让梨,与懂礼义知廉耻的夫人形成鲜明对比。
甄端儿嘀咕:“老匹夫。”
魏隆东猛地一拍桌子,赵伏波就看着甄夫人眼泪珠子荡在眼眶里,整个人就是一架蓄势待发的迫击炮,心也跟着晃,多亏魏大小姐救场,魏璠对自家爸妈的德行门儿清,借口带人转一转,将赵伏波拉来了收藏室。
赵伏波回头眺望一眼,问:“这没事儿吧。”
魏璠哦了一声:“别管,情趣。”
魏家收藏室建得宽阔,相当于小型文物博物馆,魏璠从小耳濡目染,带着赵伏波穿梭其间。
赵伏波兴趣缺缺,顶多在精致小巧的工艺品前停留少许,直到走到一处,忽然弯下腰。那泡在一汪清水中的是方琥珀镇纸,长约七寸,芯子非花非虫,封存着一柄利器,凑近时,扑面的清寒之气。
刀形甚美,纤而薄,双刃霜雪般的明亮,遗憾的是刀锋中央与首端有重新打磨的痕迹,这是一柄断过的剑,失去了作为名剑的资格。
剑铭“剖雪”。
魏璠极为惋惜:“这柄剑是玉制品,薄如蝉翼,削铁如泥,曾是不入俗流的名士佩剑,所佩之人无不清正高雅。后来折毁,染上尘气,磨成了邪刀,被高人封以琥珀,束之高阁。”
她净了手,取出来,递与赵伏波看。
“有稿记载,它损毁前,最后一任主人是龙愆。”
赵伏波不敢与魏家比拼在此方面的造诣,直言:“不认识。”
“不算有名,有名的是跟随他修习武学的弟子。‘圣师’薄子曰,掌天疾教,旷古烁今,生前封圣,此人单字一个鼎,又称天鼎。”
术业有专攻,赵伏波端详着琥珀,没有插嘴。
“鼎圣一生无佩剑,传言是因为名剑榜第一的‘焚芥’不曾现世,但也有说她便是执掌焚芥的最后一人,因为在那之后,这榜首神兵便被熔了,做成一把剑鞘……你笑什么?还对焚芥有想法不成?”
赵伏波摇头:“没有,君子之剑,风霜高洁。我沟渠哪敢沾明月的半点辉光。”
魏璠瞧了一眼她,又看了看琥珀中的断刃剖雪,说:“你拿走吧。”
“送我?”赵伏波将琥珀放了回去,“不了,我蝇营狗苟之辈,不敢当。”
魏璠财大气粗:“又不是全须全尾的剑,都成化石了。镇宅用吧。”
赵伏波推辞:“魏叔叔知道了,会骂的。”
那个耙耳朵,肯定不舍得骂亲闺女,她这个捡来的就在劫难逃了。
魏璠哼一声:“他管不了,这是我妈的东西,我以后的嫁妆。我纵着你,拿!”
赵伏波摩挲着琥珀,片刻,再一次征求道:“我拿了?”
魏璠见她还在那欲拒还迎,上手就抽她:“我的不就是你的,你从我这儿顺走的好东西还能少了?我给你个兜,你兜着走吧。”
考虑她“白手起家”,事后魏璠给她捎了不少吃穿用品,当季新款有她魏璠的一份,就一定会有送往赵宅的一份。
不过那个琳琅满目的衣帽间,后来全便宜赵访风了。
赵伏波穿着万年不变,以骚包挺括的纯黑西装为主,除了袖扣和领夹,身上没有别的饰品——严宏谦不承认她手腕上粗糙至极的红头绳算装饰物。
受任为高级秘书,严宏谦操心的事遍及集团上下,也建议过,这种小孩子玩意出现一位董事长身上不搭。
赵伏波注视片刻,拎起一块手工表扣在腕上,将老旧的红绳盖住了。
洗牌后董事会首次召开的前一日,出人意料的是,她赶去了石库监狱。
毛杞死了,生意场上伙伴明哲保身,谁也不敢惹一身腥,曾经不可一世的集团掌门人被人遗忘在杂草丛生的角落,无人理会,赵伏波的到来,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递交批准申请书后,赵伏波带着经过检查的洗漱用品,进入专门的探监室。
赵怀赫毛发蓬乱,赵伏波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漱口,侯二在窗口观望,心中惊涛骇浪,这些事很多时候她自己都要别人帮她完成。他从来不觉不妥,觉得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让人照顾情有可原,然而看她行云流水的手法,不像作秀的昙花一现,有种别开生面的熟练。
赵怀赫老泪纵横,不住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一墙之隔,汉六待在接待室,嘿嘿地笑:“咱头儿的心肝真黑。”
严宏谦抬了一下眉毛。
“你说她爸犯了什么事,让她给这么整。兜着圈子耍啊。”
“我哪儿知道。”
严宏谦漫无目的地望着墙角蜘蛛网,证实了想法,她这一场战役,绝对不是复仇。
余诚滨把她当狗豢养,陈庚汣视她的性命如无物,汉老六毫不犹豫将之出卖,他自己更是几次试图置她于死地。
但无论是怎样的冒犯、折辱、威胁,她不恨任何人,准确说,她根本没有“恨”。
严宏谦意识到这个真相,觉得无比荒诞,物竞天择,没有强大的负面驱动,无法在逆流中磨砺蜕变。以赵伏波之强势,力量来源竟不在于遭受的伤害。
顾念亲属一番孝心,看守人员通融了,同意赵伏波隔着铁丝网,一路送父亲回到他的监所,这条路要经过犯人放风的草场,侯二坐了片刻,还是不放心跟过去。
侯二赶到时,赵怀赫已经不在,她站在铁丝网后,闲聊般道:“那个男人呢,是强/奸犯,还有虐童癖,我听说这儿不太看得起这种人,他们怎么对待妇女儿童的,就会遭到同样的对待——这说法是真的吗?”
秋风打着旋儿,突然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步往回走。
她望着那个囚犯的背影,脸上荡开一个恰如其分的笑,这个笑在她脸上保留了很长时间,看久了,无端觉得空洞。
探视时间结束,侯二跟随赵伏波出来,严宏谦躬立车边,扣住车把手开门。
赵伏波却在车前停下步子,抬起手,让他们在一旁等候,转头,绕着外墙慢慢散步。
风衣翻飞,摩擦声喧嚣。
她伫立在满是电网的高墙下,慢慢抽完一根烟,听到墙的那一侧隐约响起几声惨叫,低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