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了 我坚持不住了_第四章 /天使的浮游炮
那时候……
朗塞瓦尔的灾难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但世界还没有从深深的哀恸中痊愈。
在这个纪念日里，人们点亮烛光，为逝者祈祷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心灵带来安慰。
伤感似乎是这个日子的主调，但在那片灰暗而寂静的废墟之上，正在上演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浑浊的毒雾才刚刚开始消散，十二个不速之客便已迫不及待地造访了这座死城。
那是一支由见习司祭约书亚·瓦格纳带领的小队。
他们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前往恶魔留下的陷坑去一探究竟。
小队中既有训练有素的神秘学家，也有荷枪实弹的护教军，但在弥漫着虚无气息的朗塞瓦尔城里，他们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每吸入一口这里的空气，就好像灵魂被抽离一般，悲伤、失落和恐惧阵阵来袭。除了约书亚本人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处于一种“失常”的状态，变得不像他们自己。
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是……什么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你可别吓我……等等，好像真的有……”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他们都听到了前方的迷雾中传来的那个声音——一个女子的哭泣声。
恶魔被封印之后，教团便在朗塞瓦尔的边界布下了干扰思维的魔法结界，让所有试图潜入的人出现幻觉，使他们因为恐惧、无趣，抑或是其它类型的认知紊乱而自行放弃探险。
即便有人坚持要闯入，教团也会通过结界提前发现，将其强行带离并清除记忆。
这么说来，怎么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朗塞瓦尔的腹地呢？
除非……
护教军举起枪，严阵以待，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着，不敢有半点松懈。
他们的每一颗子弹上都有着神圣的刻印，即使不能击杀恶魔的眷族，也能够暂时拖住一阵。看起来，他们早已经为可能遭遇的恶战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约书亚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哀怨的风带来的那个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解除战斗状态。
而就在众人感到疑惑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走进了浓浓的迷雾中。
“司祭大人！”
随行人员不禁喊道，但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跟上去。
约书亚循声而去，在哭声的引导下，穿过能见度极低的区域，到达了距离陷坑不足百米的地方。
在那里，他看到的一幕全然超乎了预料——封印着恶魔的巨大水晶石悬浮着，从空中洒下紫色的光芒。
地面上，一位少女背对着他，赤脚站在陷坑的边缘，银色的长发在风中舞动，发梢沾染了灰烬。
刚才的哭声，就是来自于她吧？
少女的身子颤抖着，每一寸肌肤都沐浴在光芒中。
她究竟是谁？她在那里做什么？……她到底是不是人类？
许许多多的疑问闪过约书亚的脑海，但是此刻他对少女的担忧还是超过了困惑。
无论如何，少女距离陷坑太近了，近到了随时有可能跌入深渊的境地。约书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而那位少女也向他回眸。
约书亚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双淌着泪川的眼睛——就像是全人类的哀伤汇集到一起，共同酿就的绯色苦酒。
短暂的四目交汇后，少女失去了知觉。
就在即将向前跌落的瞬间，约书亚伸手拉住了她。
紫色的光芒隐去，那颗巨大的水晶也落回到了深深的坟墓之中。
雾墙的另一头，队伍的成员们望眼欲穿。
直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逐渐现出轮廓，他们才终于松了口气。
而当他们看到约书亚怀中那位披着他外套的纤弱少女时，不免大惑不解。
“那是谁？”
护教军队长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
“我们会知道的。”
几天过去了。
玫瑰园里的午后，温暖而闲适。
阳光带起的阵阵花香，似有着奇妙的治愈功效。
当指尖拂过丝绒般的花瓣时，少女的心也平静下来。
此时，她那有如璀璨星河般的银发，已被静谧和缓的深棕色长发所取代。
虽然庇护所中的一切都是心灵的投射物，本质都是“伪造”的，但毕竟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源自“建造者”的经历——譬如，这座玫瑰园就来自于理奈儿时的美好回忆——或许，也能把记忆中的那份真情实感传达出去吧。
“她说话了吗？”
“嗯。”
约书亚和理奈透过二楼走廊的窗户，观察着那位从朗塞瓦尔带回来的女孩。
“关于这孩子，目前你了解多少？”约书亚问道。
“她的名字叫伊甸，应该是朗塞瓦尔本地人。”理奈答道，“她曾有一些……非同寻常的经历，我指的不是那场灾难本身。我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苦楚，她的守护天使一定也能。”
“所以说，她也是一位魔法骑士？”
“正是如此。”理奈把脸转向见习司祭，“谢谢你，约书亚前辈。”
“嗯？”
“谢谢你来找我，而不是把她交给教团。”
“作为教团的见习司祭，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太合适。不过白石，无论何时，你都是我最信得过的那个人。”
“请放心，我会遵从神的意愿引导她的。”
理奈相信：
神，从来不曾离弃。
失去信念的人们，就像是迷途的羔羊，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寂寂彷徨。
纵使是黑暗蒙蔽了目光，神终究会指明方向，抚平他们的哀伤。
成为世人的向导，就是先知存在的意义吧。
神当初的许诺，就像是从梦中天堂带回的一朵花，更加坚定了理奈的信念。
一直以来，她指引着被守护天使选中的幸运儿们。
彼时是伊甸；此刻是童梦。
在庇护所的两星期，或许是童梦有生以来最辛苦的十四天了。
在训练场挥汗如雨，在大图书馆埋头苦读，在冥想室磨炼心性，最后瘫倒在寝室里。如果不是守护天使带来的记忆加成，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记住这么多的知识吧。
虽说劳累，但为了月华一切都是值得的。
童梦每天都会给月华写信，虽然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些信交到她的手上，但至少能让她自己的内心得到一点点慰藉。
对于杜朗达尔的队友们，现在的童梦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理奈小姐；虽说是受祝福的先知，但更像是温柔的邻家大姐姐，光是她的声音似乎就有着抚慰心灵的魔力。她好像总是忧心忡忡，是因为恶魔的事吧。在为自己讲解神圣魔法和神秘学的时候，有时难免露出倦容。据贝琪所说，那都是为了寻找和追踪撒旦叶的眷族耗费了太多的体力。
丽贝卡；一个很友善的伙伴，不愧是大小姐，见过许多世面。不过，在讲解与天使交流的秘诀时，她有些缺乏耐心——比起童梦这个“学生”，她这位“老师”反倒更容易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分心。
塞普提米娅；完美的战士，不知疲倦也不苟言笑，懂得用上千种不同的方法猎杀魔物。用丽贝卡的话说，她可以用一根牙签干掉半打的吸血鬼。童梦有些怕她，即便是在实战演练课上表现拙劣，也并不会受到太严厉的责备，但她有时还是能注意到塞普提米娅的着急和失望。在训练之外的时间里，她很少和童梦说话，倒是和丽贝卡走得特别近。
伊甸；杰出的教练。童梦选择的武器是剑，因此与精通剑术的伊甸相处的时间自然是最长的。她或许是童梦见过的最耐心的老师了，每一个步伐、每一次斩击，都观察得细致入微，不厌其烦地纠正着每一个细小的错误，而且，从不会因为童梦的迟钝而急躁。
即便不谈队友，庇护所本身也算是个有趣的地方。
从外观上来看，这里与《丁丁历险记》中的莫兰萨城堡有七八分相似。整体印象上，这里更像是一所私立学校，而不是骑士团的军营什么的——毕竟都是女孩子吧。
这儿的传送站能把她们送往教团标记了魔力符文的任何地方；这儿的图书馆藏着成千上万的魔法书籍；这儿的花园里盛开着一年四季的花朵。更重要的是，杜朗达尔的成员们似乎都能够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意志改变这个地方。只是……这需要强大的圣光共鸣才能实现，因此与完全听不到天使声音的童梦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儿的大多数陈设都是基于白石小姐和那位已故的伊莎贝尔的想象，但丽贝卡的贡献也不小。她把这儿的餐厅布置得颇有些蓝色列车餐厅的感觉，而浴室也被她改造成了罗马浴场。
塞普提米娅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训练场上，她宁愿用自己的创造力去还原和塑造种种她猎杀过的超自然怪物，好让日常训练的效果更佳。
至于伊甸呢，她似乎对这样那样的改造没有什么兴趣，除了按照童梦的描述，为她“仿造”了一个家里的卧室以外。说真的，伊甸的杰作可比远在三山市的“真品”强多了。
总之，在大家的帮助下，童梦也算是初步适应了战团成员的身份了吧。她觉得自己正渐入佳境。
她们没有注意到的是，七芒星大厅中的那个磨损到无法识别的符号，也在随着童梦的进步悄然改变着，逐渐转化成蝴蝶的形状。
训练的最后一天，理奈开始试着帮助童梦找回消失的朋友。
她通过“灵魂链接”的方式，指引童梦进入了纯粹意识的领域中，打算利用童梦与月华之间的羁绊来寻找月华。
童梦觉得自己走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找不到方向，只有理奈远远地引导着她。
“不行，还是不行，我只听到了一些噪声……”
“没关系的，梦小姐，集中精力。”
“我……我找不到……”
“你一定能的，加把劲。”
“不行，呃……”
最终，一阵剧烈的头痛把童梦从近似于催眠的状态中唤醒。
“现在的梦小姐果然还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精神系魔法呢。”拉斐尔说。
“很抱歉，是我太着急了。”理奈轻抚着童梦的手背，“不过没关系的，只要梦小姐与守护天使的圣光共鸣变得更强，就能在意识的领域里走得更远。”
“可是，月华……她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放心吧，梦小姐，她存在的气息丝毫没有减弱。”
“既然梦小姐的两星期特训已经结束，应该可以投入到猎杀魔物的实战中去了吧。”拉斐尔说，“没有什么比实战更能迅速地提升圣光共鸣了哦。”
“实战……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梦小姐。”哥特萝莉装的娃娃接着说，“虽然还不知道天使赋予你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但你现在至少可以熟练使用一些武器了。”
“这把剑，就是梦小姐最适应的武器吧？”理奈走到书桌边，拿起那把陪伴童梦度过了两个星期时光的宽刃剑。她用手指拂过剑身，留下了一列整齐的刻印。“现在，这件武器附加了祝福的力量，就算无法与魔法骑士的武器相比，应对绝大多数的魔物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梦小姐，就请用这把剑守护三山市吧。”
“嗯！”
童梦小心翼翼地接过武器，带着余温的刻印上，还残留着淡蓝色的光。
在祝福力量的鼓舞之下，她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坚定。
与此同时，在花园中的空地上，
另外两个人正在以各自最适应的方式打发着闲暇时光。
“决战在即，还在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分神，哼，真不知道白石是怎么想的！”
躲开了一记重击后，塞普提米娅一拳打在训练用的魔法傀儡上，硬木制成的躯干应声碎裂，瞬间又再次重组。
“哎呀呀，没有必要这么紧张嘛！”丽贝卡叼着棒棒糖，背靠大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再说了，这种事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哦。毕竟对梦来说，月小姐是最重要的伙伴，如果找不回来的话，恐怕也没有办法专心致志地战斗。”
“所以说，多余的感情只会让人脆弱！”塞普提米娅的一记侧踢，把傀儡拦腰截成了两段，“真正的勇士必须心无旁骛。”
“才不是什么多余的东西。”丽贝卡把手背在脑后，“羁绊什么的，难道不是战斗下去的动力吗？为自己所爱的人去战斗，用生命守护他们，这才是作为魔法骑士的意义所在吧。”
“对我来说，生命仅有的意义就是歼灭恶魔。”
一记扫腿击毁了三个傀儡。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米娅也一定有自己在意的人吧？”
“没有。”
斩钉截铁的话语中，丽贝卡自认为察觉到了细微的心绪波动。
“如果说，我在战斗中遇到了危险，米娅也会很在意吧？”丽贝卡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当然了，如果米娅碰上了麻烦，我也会为你拼上性命的。”
“放心吧，我是不会为你分心的，而你也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
塞普提米娅握紧拳头，那些傀儡在她召唤出的烈火中湮灭。这一次，它们再也没能复原。
“这话还真是伤人呢。”丽贝卡似乎没有介意，反而走到塞普提米娅的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不过，我知道这一定不是米娅真实的心意。”
“随你怎么想吧。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战场上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别人。”
塞普提米娅把头撇向一边，恰好看见了伊甸正走在返回城堡的路上。
那个人……
塞普提米娅皱了皱眉头，眼中泛起一片阴翳。
她回想起了几天前的一个晚上。
在某处废弃的工厂里，一个换形女妖被锁链紧紧缠绕着。
“所以说，那就是她的真实身份吗，拉贵尔？”
塞普提米娅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用手中的匕首轻轻划过女妖的脸。
“是的，吾辈绝对不会弄错。”
那个名叫拉贵尔的红衣男子在骑士的身边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他本就瘦长的身形，像皮影一样被火光投射在墙壁上，变得更加扭曲而夸张。
“哼，原来如此，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
骑士的刀刃在女妖的脸上留下了另一条伤痕。女妖的面孔不停地变化着，但恐惧与绝望的表情从未消失，正如那些被她所戕害的无辜者一样。
“女主人一点也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那样的人在猎杀恶魔的时候能帮上不小的忙吧。”
“女主人是这么想的吗？看来，吾辈的担心是有点多余了呢。”
趁着两人对话，换形女妖挣脱了锁链的束缚，开始仓皇逃窜。但还没跑到门口，就被钢丝削去了首级。
那具尸体抽搐着，逐渐化成了黑烟。
“我希望她能成为助力，但如果她成了我的绊脚石，我也绝不会手软的。”
塞普提米娅拭去刀口的鲜血。
晚餐时间。
就像平常一样，塞普提米娅坐在离丽贝卡最近的位子上，而童梦的位子在她们的对面。
“终于毕业了啊。”丽贝卡长舒了一口气，“对于梦来说，这两个星期很辛苦吧。”
只不过是两个星期的“特训”，说是“毕业”什么的未免太过郑重其事。不过，丽贝卡可不是在开玩笑，今晚的晚餐丰盛到了夸张的境地。
“这……这些都是……？”
面对满桌的珍馐美馔，童梦有些不知所措。
“为你准备的。”丽贝卡说，“啊，当然啦，不是让你一个人全部吃掉的意思。从今天开始，梦也要参加实战了吧。这不就意味着正式成为杜朗达尔的一员了吗？所以，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在食物上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真的值得吗？”塞普提米娅一脸无奈。
“那是当然，”丽贝卡说，“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战斗嘛。”
“这些……都是谁做的？理奈小姐吗？”童梦问。
“这都是加百列的杰作哦。”丽贝卡答道。
扎着细麻花的金发少女指了指餐厅的另一头。那儿有一个蓝色头发，穿着厨师服的少年，在一丝不苟地雕琢着接近一米高的水果刨冰塔，时不时地召唤出寒气，来加固这个五彩缤纷的杰作。
“那个是……守护天使吗？”
童梦记得丽贝卡提到过“加百列”这个名字。
“是啊。加比，跟梦小姐打个招呼！！”
少年羞涩地招了招手，却不慎撞翻了他的心血结晶，追悔莫及的他一脸失落。
“唉，伤脑筋，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丽贝卡摇了摇头，“不过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天使也可以在外在的世界活动吗？”童梦问道。
“确切地说，那更像是天使在这个世界的投影。”丽贝卡解释道，“他们是可以对实实在在的物质施加有限的影响的，但如果想要参与战斗，还是得与我们合二为一。”
“我的天使也能被召唤出来吗？”
童梦看了看自己的戒指。
“嗯，只要圣光共鸣足够强大就行。”
“现在，我就连在内心描绘天使的模样都做不到，也无法与她对话，我可真是没用。如果我能像丽贝卡一样厉害就好了，那样就能轻易找到月华了吧。”
“那个……其实我也只是和天使相处的时间比较长罢了。不管怎么说，毕业就意味着离找到月小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应该高兴才对。”
“谢谢……不过，理奈小姐和伊甸呢，她们在哪儿？”
“伊甸小姐好像不太舒服，今天睡了一整个下午。现在理奈姐姐在照看她吧。”
“不太舒服吗……”童梦有些担心。
“伊甸小姐一直都很努力，可能是累到了吧。”丽贝卡说，“她总是奋不顾身地战斗，为了拯救生命可谓是不遗余力，也没少因此受伤。说句实话，我真有点佩服她，总是能够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地投入到战斗中去。”
“的确是很了不起……”
作为一个剑术初学者，童梦觉得自己给伊甸添了不少麻烦。既要担任童梦的教练，也要承担猎捕魔物的任务，这就是她感到不适的原因吧。
对此，童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这个时候，刚刚起来的伊甸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她的房间一点也不像是个少女的闺房，没有毛绒玩具，没有漂亮的衣裳，甚至没有一丝温馨的暖色，就连梳妆台上的镜子都被黑布盖得严严实实。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只是住所而已。
“准备好了吗？”理奈的柔声细语浸润着她的心灵。
伊甸犹豫了一下，陷坑中的水晶、水晶投射出的光芒，以及大剑的锋刃——一个个画面在伊甸的脑海中闪回，令她感到忐忑不安。
在平静下来以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在征得房间主人的同意之后，理奈揭开了那块黑布，就像是拉开幕布一般。
伊甸下意识地闭着眼睛，轻轻咬着嘴唇。
理奈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给予她无声的鼓励，让她终于鼓起勇气睁开双眼，正视镜中的那个面孔——
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张如瓷娃娃般精致的脸。
那双明眸，就像是星辰一般，清晰地映在眼前椭圆形的画布上。小巧的鼻翼像是随风轻轻摇曳的花瓣一样，紧抿的唇微微透出晚樱的色彩；温润的脸庞，仿若凝结着寒夜深处的皎洁月光。
相信许多人都会为这样的面容而心动吧。可是谁能想到，伊甸曾经多么害怕这张脸，恨不得永远把它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
“我就说你能做到吧。”理奈梳理着少女深棕色的长发，就像是给自己的妹妹梳头一样。“多亏了你，今天下午的那些女孩子们才能从噬魂怪的魔爪下死里逃生。是你帮助她们逃离了黑暗，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没有理由不敢面对自己。”
“理奈小姐……”
伊甸再次闭上眼睛。
“怎么了？”
“我真的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吗？”
“当然可以。”理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些天，伊甸和梦小姐不是相处得很融洽吗？”
“梦小姐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而我……”
“别胡思乱想了，她们还在等着呢。如果错过了晚餐，贝琪会很失望的。”
餐厅里，刚才还有些矜持的加百列已然和女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开始大方地分享起烹饪各色美食的心得。就连总是一脸严肃的塞普提米娅都被吸引了过来，尽管她还是那副不太情愿的模样。
“抱歉各位，久等了。”
理奈和伊甸终于来了。虽说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如雪，但伊甸看起来精神不错，这让童梦的愧疚略微减退了几分。
“梦小姐。”理奈的语气相当郑重，“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不过，有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嗯？……请说。”
理奈这么说，倒让童梦大感意外。
作为引导世人的先知以及杜朗达尔战团的领袖，她有什么事是需要童梦这样一个“小角色”帮忙的呢？
“我想拜托你照顾伊甸。从明天起，就请你竭尽所能地帮助她适应三山市的生活吧。相对地，她也会与你一起守护三山市，一起狩猎游荡的魔物的。”
“这个……”
看着伊甸难以言喻的神色，童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然了，”理奈接着说，“如果梦小姐觉得不合适的话，我也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不是这样的，我……愿意。”
次日傍晚，伊甸就到童梦家拜访。
“您好，我叫伊甸，刚搬到301室……这是礼物，请收下吧。”
让童梦有些意外的是，这位面对魔物都毫不畏惧的勇士在见生人的时候竟显得如此腼腆。
而且，就这样与伊甸成了邻居和同班同学，童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天而降的转校生，还是个魔法骑士……听起来就像是轻小说的情节吧？！这种事，简直就像是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被抹除了一般。
“你好啊，伊甸小姐。哈哈哈，幸会，这个名字还真是惹人喜爱呢。”
洛伦佐先生表现得有些过度热情，这让伊甸有些不知所措。
“你在干什么呢，洛伦佐，想被当成怪叔叔吗？”外婆抱怨了两句，然后微笑着对伊甸说：“说起来，伊甸小姐是梦梦的新同学吧？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挺不容易的吧？以后，把我们当成家人就行了。对了，来一起吃晚餐吧，今天我们做了丰盛的海鲜大餐哦。虽说手艺没法和餐厅的师傅相比，但食材可都是最新鲜的哦。”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餐桌上，洛伦佐先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伊甸小姐来自哪里呢？”
他似乎对关于这位客人的一切都饶有兴致。
“法国，朗塞……我是说，法国的图卢兹。”
“图卢兹吗？好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伊甸小姐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说，你能不能别再刨根问底了？很不礼貌啊！”外婆说，“对了，伊甸小姐对三山市还不熟悉吧，周末梦梦会带你去好好玩玩的。”
“好好玩玩？！”
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但可算难住童梦这个重度宅女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三山市有什么好玩的去处，更别说担任别人的导游了。
“别找借口哦，梦梦。”外婆说，“周末不许到‘芙洛拉的秘密’来，如果伊甸小姐玩得不开心，我可不会对你客气的哟。”
伊甸向童梦投来了带着些期许，又带着些羞涩的目光，这令童梦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那就拜托你了。”伊甸说。
班上来了一个外国人，还是个身材高挑的大美人，这足以引起全校范围的轰动了。
伊甸本人十分害羞，面对众人的围观总是显得无所适从。下课和放学时，她总是与童梦如影随形，这让平日里不起眼的她也吸引了或是好奇，或是嫉妒，又或是期待的目光——这些天，常常有别的班的男生私下里询问伊甸的手机号码，这让童梦不胜其烦。
不，除了烦以外，她还感到莫名的恼火，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让伊甸安静地学习呢？
不对，童梦生气真的是因为这个吗？即便是她本人也不敢确定。和伊甸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这难道是……不对，不对……
就这样，在忐忑中度过了一周。
一个无梦的夜晚过后，周末终于来临。
这天一早，她们俩便一起出了门。在稍稍有些拥挤的车厢里，两个人站得很近。伊甸观察着乘客们、车上的广告，以及窗外的街道，对一切都显得十分好奇。而童梦呢，她的注意力完全在伊甸的身上。
童梦注意到了伊甸的黑眼圈。虽然不是太严重，但哪怕是一点点的黑色素，在那张白皙如雪的面孔上，也会格外显眼。
这一周以来，魔物们都很老实，功课也没有忙到令人发指的程度。难道是这儿的生活让她不太适应吗？
许多想法闪过童梦的脑海，直到伊甸注意到她强烈的目光，她才把双眼转向了别处。
很快，她们到达了第一站——三山市最大的购物中心，这或许是最无趣不过的选择了吧。虽然很少出门，但童梦有时候会去那里逛逛。
其实只是戴着耳机在人群中穿梭罢了，与其说是逛街，倒不如说是观察人类去了。既然现在伊甸在身边，自然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了。
如果说在剑术课上伊甸是绝对的主导者，那么现在，对方则是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童梦，这反倒让童梦有些头疼。
得赶紧想点好玩的事儿啊……童梦努力思索着，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平时的生活是多么单调。如果是月华一定做得更好，这位最佳损友可不像童梦这么缺乏生活情趣，她知道这座城市所有好玩的地方。
“那个，我们看场电影，怎么样？”
在发了五分钟的呆以后，童梦怯生生地提议道。
“嗯！我好多年没有看过电影了。”
“该看哪一部呢？”
电影院里，童梦面对排片表，犹豫不决。
“就看那个吧！”
伊甸指着上方的巨幅海报。
“《鬼魅丛林3D》……恐怖片？！”
说到恐怖片，那可是童梦的绝对禁忌领域。
小学的时候，她曾经和月华一起看过一次，结果吓得足足有半年时间不敢在晚上一个人上厕所。这可是不堪回首的黑历史啊！
可是，伊甸这期待的目光……怎么办？！怎么办？！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两个钟头的观影时光也太煎熬了，童梦就算只是透过手指缝看大银幕，也还是被吓得不行。
太荒谬了吧，就连货真价实的魔物都见识过了，却被一部恐怖片吓得一惊一乍……这难道不是笑话吗？
还有……明明是大周末的，影厅里为什么就没有几个人呢？
还有……这影院的音响效果未免太好了吧，平常怎么没发现呢？
还有……总觉得身后的空位上会伸出一只手……不，是好几只……
还有……还有……还有……
从头到尾，伊甸倒是看得非常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童梦的窘态。
终于结束了，伊甸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但童梦已经脸色铁青，完全透不过气了。
“真是太精彩了，还想再看一次呢！”
“啊——那个，我突然想到了很好玩的去处，我们现在就去吧！！”
不行，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赶紧的。
或许是恐惧启发了童梦，她终于开窍了。
接着，她领着异国的客人逛了本地有名的古镇，品尝了许多有名的小吃。她们在湖畔公园漫步泛舟，在水族馆里欣赏奇异的生物，还参观了古老的钟楼和鼓楼。这一天，童梦把许多自己从没去过的地方都逛了个遍，终于变得有那么点本地人的样子了。
而且，在如此放松的气氛下相处了一天，她们彼此间也变得不那么拘束了。
晚上，她们漫步在古朴而又热闹的夜市。
这里的叫卖声呈现出了三山市的另一番风情，麦芽糖的芳香勾起了童年的回忆，这些都是童梦乐于和伊甸分享的体验。
“你看那个！”
童梦指着面前的摊位，那儿有卡通面具、埃菲尔铁塔模型、套娃和不倒翁，还有各类精致的小饰品，不过她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四叶草形状的水晶坠子。
“在欧洲，四叶草是幸运的象征吧？”
“嗯。”
“买一个吧，两位美女。”摊主说，“这小玩意儿真的会带来出人意料的好运哦。”
“请给我一个，谢谢。”童梦付了钱，从老板的手中接过坠子，把它递给长直发的少女。“伊甸，这是送给你的。”
“真的……可以吗？”
虽然算不上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这是伊甸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另一个女孩子赠送的礼物，她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嗯……这些日子多亏了伊甸的照顾，这就算是小小的谢礼吧。”
“谢谢。”
伊甸接过坠子，试着把它戴上，却怎么也扣不上去。
“梦……”长直发少女的表情有些尴尬，“能不能帮我……”
“啊……？”童梦愣了一下，“嗯。”
面对着那有如白玉雕琢而成的颈项，童梦的心砰砰直跳。平日里，她也并不是没有帮女孩子戴过首饰，可是这一次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
“谢谢你，终于戴上了。”
伊甸转过身，对童梦报以微笑。
“伊甸戴着这个……很好看呢。”
不知为何，期期艾艾的毛病好像又回来了。童梦这不自然的反应让伊甸也再次拘束了起来，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
“不……不好！”
童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
“已经九点半了！这个点应该没有回去的公交车了吧？！”
更糟的是，童梦发现不知不觉身上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难道只能走回家了吗？
从这儿回家得走上一个小时左右吧。这对童梦来说倒是没什么，可是连累伊甸就太难堪了吧。因为尴尬，童梦冷汗直流，满脸通红。毫无疑问，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这世上最糟糕的导游了。
“我们走着回去吧。”
伊甸建议道，她好像对此并不介意。
一路上，两个人谈了不少事。从与魔物战斗的心得，到这一整天的美好回忆，再到一些小小的爱好和生活情趣。这让童梦觉得回家的路也并没有那么漫长。
“在三山市能看得到海，对吗？”伊甸问道。
“是啊……不过，我也有很多年没有看过海了。”童梦说，“这些年，我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或许就是一直在浪费生命吧。说起来，我还不了解伊甸的过去呢。想必不会像我的生活这样平淡乏味吧。”
“……”
童梦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没想到对方突然停下脚步，笑容也随之消失。
“抱，抱歉，我是不是……”
童梦的语调沉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梦，真的谢谢你。”伊甸郑重其事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快乐。冰淇淋的滋味、夕阳的暖色，还有梦想中的海的蓝色，这些平凡而真实的东西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人存在。与你相处的这段日子，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对未来的期许。过去，我很少去想以后的事。说来或许你会笑话，昨天晚上我还因为要与梦一起出去玩而失眠了。”
原来黑眼圈是这么来的！
童梦完全没有想到，作为老练的魔法骑士，伊甸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最近，我常常憧憬未来，但这让我感到害怕。”伊甸接着说，“我害怕自己配不上那样的明天……我害怕说出自己的过去，就会失去一切。不过，梦，无论了解了我的过去以后，你会怎样看待我，我都会在恰当的时候告诉你一切的。”
“伊甸……”
对方的这番话，让童梦不由自主地去猜想，但说服自己相信，什么样的过去都不可能成为令自己讨厌伊甸的理由。她说：
“我们明天就去看海吧。”
“真的……可以吗？”
“除了看海，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童梦说，“我才不在意伊甸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呢，重要的是我们的未来。虽说挡在前面的恶魔十分强大，但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取胜，完成了任务以后，我们就能够毫无顾忌地享受美好的一切了。如果现在伊甸感到了真切的幸福，那就让我们一起把这份幸福延续下去吧。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那天分开以后，童梦难以入眠。
她似乎从伊甸的身上找到了许多熟悉的感觉。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何其像当年刚刚经历了家庭变故的那个小女孩；而伊甸，就如同那时候的月华一样，适时地出现在她的身边。而且，除了那种依赖以外，似乎还产生了别的情愫——某种她曾对月华抱有过，但却被刻意压制的感情。
想到这里，不明所以的罪恶感涌上心头。
她觉得自己在潜意识里把伊甸当成了月华的替代品吧……
这样的待遇，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公平的。
另一方面，伊甸也在思考着微妙的情感。
被杜朗达尔收留以来，她所接触到的不外乎就是魔法骑士以及教团的人。
理奈，就像是一位抚慰者、一位导师，更多的时候，表现出的是一种博爱与无私。丽贝卡虽说温和友好，但她似乎总是有些“敬畏”伊甸，无形的隔阂从未消除。至于塞普提米娅，那个孩子更多地把伊甸当成是竞争对手吧。
这么说来，只有童梦扮演着平等的、近似于朋友的角色，又或者……比朋友更多一点。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真的配得上拥有真正的朋友吗？”
正如伊甸对童梦所说的，她越是对未来抱有憧憬，就越是担心失去一切。
因此，她一边轻抚着那枚四叶草饰物，一边被期许与不安的混合物拖入了梦境中。
此时，在地球的另一端，刚刚用完午餐的约书亚·瓦格纳接到了理奈的电话。
“是的，我是。什么事，白石？”
“什么，你是说，暗影猎犬的灵核已经有反应了？”
“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我会做好万全准备的。”
见习司祭握紧了拳头，神经紧绷。
他当然知道理奈带来的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如果撒旦叶的眷族又一次开始行动，意味着天大的麻烦，但也意味着尚未露面的最后一位魔法骑士也就要被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