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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恣肆的汪洋直逼着百世干涸，最繁密的热闹紧邻着千里单调，最放纵的游弋熨帖着万古沙漠，竟然早已全部安排妥当，不需要人类指点，甚至根本没有留出人的地位。”

……

该怎么形容以撒看到罗曼的那一刻的感觉？

它的第一反应：敌袭。当然是敌袭！在它无意穿过时空裂缝，坠落在这个阴暗潮湿洞穴的一段时间里，它所遇到的所有生物——包括会动的和不会动的那些，它在第一刻判断出它们的威胁性几乎为零后，果断一口吞掉用来补充能量。

上一秒在它正陷入一场无比血腥的厮杀之中身受重伤，下一秒却又来到了这个连空气都充满剧.毒的陌生星球，出于本能它将自己化成了最节省能量的形态来延长存活时间。但它心知这并不能维持很久，如果再不进入一个足够安全的区域里，毫无疑问它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即便这里是地下，但氧气这种毒.素依然渐渐侵入了它的体内，形态越来越难维持下去，它不得不缩成小小的一滩液体苟延残喘。它甚至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瞬息之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甚至马上就要不明不白地命殒于此，充满了耻辱和荒谬。

然后它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当那个相对于蛇虫鼠蚁的庞然大物一头从洞口跌进来，圆圆的武器（脑袋）精确无误对准了它虚弱的身体发起进攻时——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声势浩大勇猛无畏的袭击，在对这个星球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以撒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生物在朝自己发出挑战，原因极有可能是它入侵了对方的地盘，以及无故占领这片区域之内的食物拥有权——这对它的种族而言足以酿成一场战争与屠杀。所以以撒根本无需任何犹豫，用尽残存的力量，就要在这场关乎生死的战役中使出那濒死的全力一击——

只可惜它高估了自己，空气里的毒.素极大地削弱了它的攻击性和反应能力，长久地不进食令它所有机能都大大退化，现在的它和一滩软泥也没什么区别，因此它看似气势磅礴的一击其实也就是微不可察地向上弹了弹而已，还好巧不巧正正撞上了罗曼对准地面的脸——

啪。

头部成功着陆，实现了自它出生以来与敌人最为亲密的身体接触——

原本以撒以为不是对方死就是自己被吃掉——毕竟这是最为司空见惯的结局。却没想到在贴上这个敌人身体的一瞬间，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感受到了有史以来闻到的最为生机勃勃的鲜活气息，是那样芬芳诱人，比它吞噬掉的任何生物都要来得美味，令人着迷——

以撒下意识地就要张开嘴吃掉对方，但事实证明这颗星球不仅有美味佳肴，也有所谓动能和惯性——罗曼从高处跌下来一路翻滚下去，落地时好死不死正巧一头栽到它的脑袋上，成功把虚弱无比的异次元生命体给撞了个眼冒金星，神志不清。

它也因此错过了在第一时间干掉敌人的机会。

而等到以撒晕乎乎地回过神来正想继续发动攻击时，在贴上这个庞然大物的刹那，它却于一瞬间窥见许多它从不曾见过的东西，虽然非常模糊，但却莫名地吸引它继续“看”了下去——

后来它知道了，那些不断闪回跳转的画面，原来就是人类的“记忆碎片”，通常都是发生在过去、无法改变的历史。而不论它现在有多饥饿，多渴望一口吃掉这个冒然挑衅自己的生物，但它却莫名地从这些碎片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而不顾一切的预兆：也许这就是它存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了——吃掉她也许能撑一时但绝不长久，或者它可以换一种风险极高、但也可能收获极大的新方式——

它进入了这个生物的体内，以一种悄声无息的姿态，隐藏在她身体的最深处，利用它们这个种族独有的生存手段，与她共频率、同呼吸，流动于血液和脉络里，在代谢出所有毒.素的同时，无声攫取着宿主从外界得到的一切营养物质，以及她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记忆，情感，认知与思绪……

事实证明，它这种大胆的尝试非常成功。它不仅让自己得以继续存活，还在最短的时间内收获了对这个世界的大致信息。从未听说过的维度，从未见到过的宇宙，从不曾存于想象中的星球，以及不计其数的截然不同却能共存于一个世界的种族。这是一个它根本都不敢想的地方，一个真实存在的天堂，即便外面充满了对自己剧.毒无比的空气，但没有永无天日的黑夜，没有足以融化一切的高温，也不必担忧被敌人吞噬而无时无刻都睁着眼。更何况，它发现这里占据支配地位的智慧生物，人类，是无比脆弱而容易□□控的生物，对它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威胁。在这里它才是食物链顶端的猎人，能够寄居在任何人类的体内，对所有它渴望的美味进行狩猎。

而第一步，自然就从这具身体开始。

罗曼。这是宿主/食物的名字。它才知道这里的人类一出生就会被赋予一个特定的代码，会跟随他们直到死亡也不休止。它隐藏在她的身体里，不断窥侧她的思绪与记忆，而画面里出现最多的却是一个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诞下了这具躯壳的母体，她也有一个代码，她叫赵致合。

那个女人倒是和宿主完全不同的类型。印象里尤其深刻的是一双弯成月牙的笑眼，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焦点。在那个对知识分子极其不友好的特殊年代，她却是第一个走出村子考上大学的女孩儿。在大多数同龄人都选择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或者嫁做人妇的时候，她却毅然决然地做了一个“野姑娘”，不顾父母的反对，跟着镇上一个藏医跑去深山老林学起了草药。等到十年后归乡，已然是小有名气的植物学家，身旁还跟着个笑容憨厚的黑小伙儿，那就是罗曼的父亲，当年一起下乡的老知青的儿子，苦追多年终抱得美人归。

那时赵致合回来只因有了身孕，临近待产期。罗父以为孩子就能把她拴住，从而安安分分地待在身边相夫教子，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却没想到他的妻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也没能留住她的脚步，甚至在刚生下罗曼不久还未满月的时候，就毅然跑到了原始森林继续寻找濒危植物。不仅夫妻长久分隔两地，三番五次离家的赵致合在一次回家休整后，却发现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儿已经完全不认得她了，甚至两岁的年纪还不会喊妈。她认识到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得暂停研究项目，留在丈夫女儿身边，靠着书信和远方的师友保持联系。

但她即便身在家中也从不停止对这片土地的挖掘。她时常会带着年幼的罗曼跋山涉水地漫步在森林山地里，给她讲述每一颗大树、每一株花草的起源与用途。于是年仅五岁字都尚未认全的罗曼已经知晓了玉米幼株的根能够听见滴答声，并向声源处弯曲生长；知晓丝兰、绿绒蒿和蓝蓟一生只会开一次话结一次果实然后死亡。有史以来最长寿的植物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一颗大盆地刺果松，已然活了五千岁之久，如今依旧硬朗……她带着罗曼踏遍山川幽谷，亲手为她绘出了一副万物的签名，她让罗曼从小就明白了一个真理：生命的本质，我们无法看穿；生命的造化，我们却了然于心。正是对日常乃至微小存在的沉思能够改变世界，一旦开始探寻，则永无止境。

她让宇宙的大门对着罗曼徐徐敞开，后面则是取之不尽的天然宝藏、她告诉罗曼：每一个人都是平凡的，没有什么特殊能力，也很难撼动世界。但宇宙中的任何一小部分都包含整个宇宙的所有信息，在其中藏着的某个神秘数据库又保存着宇宙的总体信息——她只是很幸运地可以进入这个数据库去获取想要的信息而已。这就是人最大的优势。

她甚至带着罗曼登上了灵山之巅，就地而坐，揽着年幼的罗曼，指着满天繁星，用专注而充满仰慕的眼神注视着夜空，对她低声说道，“……你瞧，曼曼，天生有数不清的漂亮星星，我们呢就住在一颗蓝色的星星上。蓝色，是炽热的年轻恒星，我们看不到的黄色是普通的中年恒星，而那些闪着红光的则是年老濒死的星星。还有白色的，黑色的小星星……各种各样，数都数不清楚，却都以复杂而有序的方式运行在星系之中。而在1000亿个星系之外，平均每个星系又有大约1000亿颗恒星，在全部星系中，行星的数目很可能与恒星一样多，也就是一百万亿亿个……我们啊是幸运的一群人，居住在一颗普通却平和的恒星之上，隐藏在宇宙间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更有可能是宇宙里其他的地方其实满溢了生命，只是我们根本不知道罢了……”

当时罗曼听得似懂非懂，她不明白母亲说这话的意义，却牢牢记住了最后一句话：也许这个宇宙之外存在着无数其他生命，只是我们并未发现，也不为它们所发现。这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赵致合也许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总是和自己的丈夫女儿聚少离多。但她却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她让罗曼看到了这个世界最为本真的一面，并不残酷，也不全是美好，却非常美丽。在人类诞生之前，在人类遍布以后。即便最恣肆的汪洋直逼着百世干涸，最繁密的热闹紧邻着千里单调，最放纵的游弋熨帖着万古沙漠，却早已全部安排妥当。不需要人类指点，甚至根本没有留出人的地位。人只是这颗星球的寄生者，仅此而已。

她从未将自己当成一个被代号与种族所束缚的人，她从来都仰望星空，根植土地。到现在为止罗曼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否真的爱过父亲，还是只出于怜悯，孤独，亦或被逼无奈的选择？她唯一知晓的是，她对这个世界的爱远胜于任何人，远胜于她，也远胜自己。

而在她身死异乡之后，她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段话。来自于她随身携带笔记本上的卷首语：

“万合以致，向阳而生。”

她还记得她走之前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有人欺负你，曼曼，别怕。”

“那是因为你与众不同。”

——她的确与众不同。以撒寄生后越久，越能感受得到。

在她破开黑暗、闯入地底洞穴的时候，她不会知道她无意之中拯救了一个被放逐者的生命，即便它如寄生虫般肆无忌惮地汲取她的营养，即便它狡猾，冷酷，引诱利用，以死威逼，将自己最丑恶恐怖的那一面尽现眼前——她依旧不会有分毫动摇。她乏善可陈，古板无趣，从没有任何大志向，却能看得比任何人都要远。她就像她母亲一样，拥有小麦般的特质，亦可听见分子的雷鸣。

罗曼绝不是最适合寄生的人类，却是最合适它的宿主。因为共存，从来都是彼此的选择。

在它附身于她的第一刻，以撒就知道了：他们拥有同一个目标与特质。

背叛时代，忠于时间。

……

罗曼找遍了洞穴里所有角落，采集了所有一切能采集的标本然后装好，期间以撒一直没有做声，她还以为它是在回首往昔思念故乡来着。等到她差不多完成工作了，拍拍手站了起来，静默良久的以撒却像是从什么回忆中瞬间惊醒了一样，突然出声阻止道，【——别动！】

罗曼一僵，第一反应是遇到了野外生物，还有点小紧张，结果下一刻就听见它来了一句，【屏住气息别出声】

为什么要屏息啊要是真有危险对方不早就发现他们了吗……罗曼一头雾水正想问，以撒却特别冷漠地预先打断了她，【你的呼吸打扰到我的思绪了】

罗曼，【……】你神探夏洛克看多了是吗？要不要我再顺带着把脸也一起转过去啊？

她忍住一肚子吐槽的欲望，但还是听了它的话屏息片刻，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罗曼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发现什么了？我一点儿声音都没听见啊……】

虽说以撒跟浑身长满眼睛似的五感极其敏锐，但她的身体素质也强了不少，虽说还达不到武侠小说里的听声辨位那么夸张，但察觉到大型食肉动物的靠近还是完全没问题的。可她现在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不像是有危险降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