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师兄快停下要坏了 裴骏秦楚洗手间_华倾
来到中国的洋人很少会不为中国文化某一方面的艺术气质所震叹吸引,尤其是来到作为文化符号和富集地的京师。由于不同的沉淀和蕴积,中国文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完全隔离开西方世界导向的,一种细水长流的细美气质。这点尤其表现在对与细节的精雕细琢上,虽然这种精细在很多时候让人觉得未免烦难了。
中国的珍玩奇异在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洗劫京师后,加上民间的收购和交易,源源不断地流入到诸如英国的大英博物馆,伦敦博物馆,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日本的帝国博物馆等世界各处,掀起了国外对于中国古玩持续不退的极大热情,在纽约文物市场和巴黎文物市场一度拍出高价,其中以三代青铜器和宋元瓷器尤甚。
科林来中国时间不长,对于中国的历史文化,民风民俗了解得并不那么多,但也和一般的洋人一样,喜欢些中国的小玩意,带着林逸到前门大街珠市口区去串挂货铺子。挂货铺介于古玩铺和旧货铺之间,多是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像宝剑、腰刀、雕翎扇、册页手卷、马镫、苏毯、西藏氆氇、蒙古香牛皮靴,品种庞杂,无奇不有,林逸也饶有兴致地挑拣了几样看来精致可人的,在英国一定见不到的小玩意。
科林突然带些惊叹的「哦」一声,林逸好奇的偏头看,见他手上拿了件一柞半不到的小巧器具,近去细看是一套瓷器仿古铜器形状的烟具,做工精致而华贵。白银烟钎,红木雕花嵌螺钿烟盘,六棱镂花太谷灯,绿犀角枪,象牙口,象牙手,一应俱全,考究非常。
林逸自然知道这是为吸食鸦片而用,她在京师城内早看到不少大烟馆,进去此间的人无不哈欠连天,眼皮耷拉,鼻涕、眼泪满面,十足糜顿猥琐的苟延模样。
科林细细把玩这套烟具,颇带些意味深长道,
「中国人为禁鸦片不惜与我们英国开战。可是中国上至西太后、清廷官员,下至平常百姓贩夫走卒,吸食鸦片人数之多,讲究之甚,光是这作为工具的烟具,世界上怕是没有国家可以与之相比拟的。」
科林的话,明显带了讥嘲中国人毫无志气的意味,也略过了英国借鸦片战争签订《南京条约》,打开中国门户的侵略之实。很明显的,作为一个渐渐成长起来颇具有外交才干的年轻人,他热爱自己的国家,效忠与英王,并对于英国在与清廷和其他各国的斡旋中所取得的利益与成就感到深深的自豪。
科林在林逸的面前毫不掩饰的这种讥嘲与自豪,完全源与他从来就把他的这位至交,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姑娘彻头彻尾的看作一个地道的英国人,那么她就理所当然应该和他一样,会对于大不列颠的这一切感到自豪与骄傲。实际上,林逸在一直的倾听中,的确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与不适来。
林逸并不关心政治,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法律是摆脱不了的政治利益的平衡纠葛,或许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公平和正义,但她宁愿相信,法律的确能给予人更多的平等和自由,人也是为了追求与此才会选择遵从与法律。
而作为一个倾向于以温和的方式来推动一切事物的人来说,林逸对与任何诸如战争和侵略的野蛮征服方式感到极端的排斥,憎恶宣扬刀剑的功德。基于这种立场,她提醒着科林说,「我想任何人都应该不会忘记那位曾搅得欧洲天翻地覆的法国皇帝说过的话。」
『中国是东方一只沉睡的雄狮,但愿这一只睡狮永远不要醒来。当它醒来之时,世界将为之震颤。』
「当然不会,我们从没有想过要去打扰这只雄狮的沉睡,我们只需要分得最大的那一块蛋糕。」
关于这个问题的谈话就此中止了,科林感兴趣的稍微询问了一下林逸在路上的见闻以及詹姆斯在英国的状况,随后在林逸的坚持要求下回到了使馆进行他的工作。
林逸看着挂货铺子中的那些陶瓷玉器,突然禁不住的竟长长叹惋了一声。科林并不知道林逸在去英国之前生长在京师,除了詹姆斯以外林逸并没有和其他人讲过,关于过去的生活,林逸作了善意的小小隐瞒。显然,总是生气勃勃的科林在林逸的面前充当起了这个古老东方国度东道主的身份。他不会知晓实际上,林逸比他更熟悉与了解这里的一草一木,世相百态。林逸拿起一件古铜鼎,手指不经意的细细摩擦腹上的雷纹,做工粗糙了些,是太明显的仿造品。
古玩一行,若要真的看到足够惊世的珍品的话——
古玩行,琉璃厂,五色云中黄赤镶。
林逸的天蓝曳地裙摆似有似无的在十年后重新摩擦着琉璃厂那曾朝夕熟识的街面,一些亲近,却是不愿牵连的相贴。时光一瞬,飞逝如驹,那时轻灵的笑吟还犹在耳畔,那时奔跳的身影又骤然重溯,清晰得触目惊心伸手可及,似是从未被时光所淡漠遗忘,反而刻印得更加深邃悠远。
雅文斋,式古斋,德宝斋,清秘阁,林逸默默清音细数着,那些声誉显赫的老古玩铺子仍旧静静的立在那里,擦得锃亮不沾一纤尘埃的招牌,透过清亮的光线瞅着门内笑容可掬的伙计。
眼光落在裕隆斋的门牌上,林逸的脸色不为人知的变换一瞬,抬脚走了进去。
林逸进门,对伙计微微的笑,「我随便看看。」
「您请。」
古玩商人们讲究和气生财,不管生意成与不成,总之『光棍汉不打上门客』。虽然林逸看来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很难说她看古玩会有什么眼力,伙计也仍搂着袖子,笑容可掬的在一边侍应着。
裕隆斋以经营三代青铜器和宋元瓷器为主,铜觚,铜罍,各式大小方圆不一的鼎,古铜尊,古铜壶,形态各异,各式的青花、玫瑰紫、蓝釉的瓷瓶笔洗也美丽非常,除此外,也间或有明清的葫芦瓶、五彩杯或是鼻烟壶,看来也都相当的精巧。
林逸眼光一排排的淡淡扫过,兀然似是不着痕迹的突然问说,
「听闻裕隆斋有件镇店之宝,是件商代青铜山尊,不知可否有幸得见?」
伙计明显愣了一下,仿佛是要确定自己没听错般道,「您是说,您要看商代古铜山尊?」
林逸嘴角含笑却是压迫人的极轻上挑,「怎么,看不得吗?」
「您这是哪儿的话。」伙计忙打个揖说,「只是那件商尊并不在柜上,您真的要看的话,还烦请您坐下歇会儿喝杯热茶,等我们掌柜回来。」
林逸轻轻「哦」一声,「既然这样就不劳烦了。」
伙计还纳闷着愣愣的没回过神来,林逸已经抬腿跨出门外,却不期一头撞上了正急急忙忙进店的来人。
「抱歉——」
林逸抬头,与来人眼光交错的一刹,林逸脸上到未见任何大的神色变化,倒是来人惊诧得一声惊呼几要出口。
还是一席蓝衫马褂,缎面鞋袜,虽是古玩商人,但因为吃金石,多攻金石学,涉阅甚多,通晓古籍,身上倒有一身儒气。
林逸似笑非笑,笑含玄机的对男子略略点头。伙计此时已迎了上来,面有张皇的对男子轻声耳语道,「掌柜的,这位小姐要看咱的商尊。」
男子面色更惊,偏过头看林逸,他虽是长辈,仍抱拳拱手道,「在下是裕隆斋的掌柜林承业,小姐是要看我斋里的商代青铜山尊么?」
林逸点头,仍只是笑着道,「若有什么不便,掌柜的无需勉强。」
她这话明明本该是婉转客气之语,说来却不平稳和顺,带着些许突兀气,倒显着含了欺他拿不出来的轻蔑意味。
林承业不动气也不多言语,让伙计回斋内继续招呼着,对着林逸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您请。」
林逸也不怯,跟着他走街串巷,进出东西胡同,拐到了一条小巷中,在一户门前停下步来。房子门脸不大,是个小四合院。院子里种了槐树紫藤,紫云垂地,香气袭人,生得繁茂缭绕,很是荫蔽。
林承业招呼她进屋,从柜中取了一个黄缎子锦盒出来,打开来看,盒子里赫然是一件锈色莹润斑绿的青铜山尊。
「小姐要看的,可是这件商尊么?」
林逸不答话,想拿过眼前细看,林承业却抢先一把荡开她手,笑问说,「小姐年纪轻轻,可懂得鉴赏这商尊么?这尊有何出处,造型纹饰又有何意义,可说一二分与我听?」
林承业这话本不是嘲笑她,古玩一行中,鉴别三代青铜器,要识金文、造型、纹饰、名称,历代仿造的历史演变与铸造特点,更要见多识广,将真假青铜器反复对比揣摩,长期积累经验才能有好眼力,这实在要比鉴别官窑瓷器难度大得多,即使老古玩商也经常打眼上当。以林逸的年纪阅历,实在是不大可能懂得鉴定三代青铜器。
这件商尊林承业一直密不示人,知道这件尊在他手上的人极少,裕隆斋的伙计也是因为打小就在裕隆斋学徒所以也才知道十年前那件事情。而林逸年纪如此轻,又与自己素不相识,居然会知道这件秘藏的商尊,实在让林承业觉得匪夷所思了。
林承业也隐隐觉得,林逸言在商尊,意却断不在于此,当他听到林逸要看商尊的时候,他心中掀起的久久不能平息的狂澜,又将那时他在太平湖畔第一次见林逸时的,那一刻明知是如此大不可能,却仍不可抑制的惊起的情绪,重新激起泛滥了起来。让他魂不守舍,步不安稳,心下只是揣测不断,又推翻不断,期盼与张皇的奇异夹杂着。
他等着林逸回答他问题,抬头却猛地看见林逸紧盯着面前的商尊,脸色煞白,完全不如适才的轻松娴淡,口不能择言的喃喃低语说,「怎么会?怎么会还在你的手上?!」
林承业此时也几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紧上前两步,抢着她的话问说,「为什么不会在我手上?你知道些什么?十年前的事——」
林逸毕竟年轻,资阅尚浅,此时林承业贴身紧逼,目中精芒炯炯直射到她面上,竟由不得她有机会再镇定下来去编什么谎话,装什么沉稳。林逸眉头紧蹙,竟一把推开他,拔腿回身便走。
那一瞬,那蹙眉,那拂袖,那眼中深深惊惶姿态,和上那眼鼻轮廓,泯然掉那五官的细微差别,时光倒转十年,根本就是和那个人相合交融的同出一辙。
「逸儿!」
林承业再顾不得什么,一声唤出口,追身上前一把拉住林逸衣袖。
「林先生,您认错人了。我生长在英国,我的名字,叫做艾格尼丝•福特。」
林逸拼命挣脱开他手,一面尽力稳下语调冷淡说。
「逸儿!你母亲——你母亲她——」
林承业此时顾不得考量其他,如果眼前这个女孩是自己十年未见的女儿林逸的话,那么那天在太平湖畔她所埋葬的那个人——
那个自己想了十年,念了十年,愧疚了十年的女子,竟然已经先自己而去,不在这个人世了么?
林承业想到此处,眼前天旋地转一阵发黑,松开林逸袖子,向后踉跄两步,一把跌坐在身后的红木椅中。他本不十分高大的身材此刻蜷在椅窝中,落寞而凄凉,悲怆异常。两行泪顺着眼窝浸湿而下,爬满了脸颊。
院落中的聒噪声突然骤停,几只鸣蝉无声掉落在地上,蹬了几下腿,生命戛然。
暮阳透过格致的窗棂斜斜打到屋内来,天色一分分暗下去,林逸眼盯着窗外红得泣血的残阳,盯到双目刺痛也不知收敛,也终于有泪无声息的潜下来。
「没错,我已遵照遗愿将她葬在她念了一生的京师,念了一生的太平湖畔。我的母亲,秦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