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卷起往里钻 宁小小第1章_清宫红尘尽处
早春的北方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御舟在水师船队的护送下,渡了黄河,乍然是不同的景象。江南正月嫩绿鹅黄的微凉长风吹送着御舟,航行在千里运河上。
苏北、淮中一带的水路多旋,两江、河运、漕运总督派了大批船舰护航,才保得御舟平稳。一进入江苏心脏地带,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脱离了苏北凶险的河道,入淮扬膏腴之乡,运河边也栽了细柳两行,翠生生地随着蜿蜒的运河往南流去。
正月乙未,御舟入扬州,隔日泊江都,后日驻镇江金山寺,过了苏州之后,康熙还要往浙江去祭禹陵,整个南巡的终点是杭州。自杭州折返后,回到南京处理一切观风所得的结果,从南京启行回北京。
御舟停泊在苏州城内,东风十里杨柳岸,御舟在江南河边轻轻晃荡着,春阳穿过柳树梢头,在河堤上闪着点点金光。苏州的午后,仁宪太后正在船舱里午睡,留瑕坐在太后身边给她打扇,船舱里,只听见蒲扇挥动的声音,半撑起的窗外,可以看见河上波光粼粼,依稀听到水波打在御舟船舷,震起小小的涟漪。
看着窗外,远远地,似乎听见有人唱着苏南小调,柔腻婉转,不是来自前面的皇帝御舟。康熙不会把歌女弄到船上来,他知道这有损皇帝正直清明的形象……
时间似乎正在慢悠悠地从河上流过去,像打了个盹,又好像才刚醒来,留瑕笑了一下,根本就没有人在唱歌,一切都只是一个恍惚之间的奇想,不过,康熙此刻应该正在听歌吧?留瑕淡然地转回头去。
“都说苏州好风光,叫声客人您细听。休说天下无绝唱,且听奴家唱一唱。漫说双溪蚱蜢舟,载不动,姑苏女儿伤心断肠……”歌女按着琵琶,音韵悠扬婉转,一双纤纤玉手轻拢慢捻,一对剪剪双瞳凝睇含情。
康熙坐在一张茶案边,嗑着瓜子,看着十多尺外的歌女,他的唇边浅笑依然,但是眼睛里有种抑郁阴鸷的色彩,他对曹寅说:“明日下杭州,你就不能跟了,你说说看,浙江巡抚金鋐这个人怎么样?”
曹寅扮成个管家模样,站在康熙身后:“回爷的话,金大人处世圆融,奴才跟他往来,他都挺客气,修运河、开荒,也都是出过力的……”
“虎子,你出京几年,学会就坡儿打滚,挺圆滑的嘛?”康熙向那歌女微笑,钩了钩手,让旁边的侍卫打赏。歌女巧笑倩兮,唱得越发卖力。
曹寅心中一凛,却还是欠身说:“奴才只是实话实说,爷说奴才就坡打滚……”
“就坡打滚是驴!”康熙扫了他一眼,曹寅如遭雷击,即使跟在康熙身边已经多年,天威莫测,依然让他极度畏惧,双膝发软,他想跪下认错,但是康熙冷冷地说,“这里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敢跪下,就预备爬着回南京!”
“奴才……奴才……”曹寅嗫嚅着,不能跪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他是康熙奶娘的儿子,江宁织造只是五品,没有上奏观风的特权,但是,作为皇帝的奶兄弟,江南官员对他都另眼相看,然而在皇帝面前,曹寅还是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康熙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目光里已经满是温馨:“虎子,你是跟朕……跟‘我’一起长大的,是我的奶兄弟,人家看着你,就像看见我,所以我刻意压着不让你爬得太快,怕人说我有私心,也怕你骄傲。可是,不代表你就要琉璃蛋似的跟着别人乱转,要有自己的想法、见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在背后说人坏话是厚道,但是君父问话,你还隐瞒就是不忠了。虎子,明白吗?”
“奴才明白……”曹寅红了眼眶,康熙的话,说进了他心坎里。
曹寅在人前风光,人后,其实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皇帝的奶兄弟就要被人看不起?他也努力读书、做学问、办事,可是别人就是要说他都是靠着“奶兄弟”爬到五品。他心里窝着委屈,甚至常想,如果不是这个“奶兄弟”,至不济,也有个三品京官能做,不至于每天只能跟丝绸、绣品来往,做个绣工头子而已。
“明白就好了。我这回来,总觉得你不像从前该说就说,在别人跟前,我讲了什么都要进起居注,所以要压着你,特别拉着你来外头,就是要开导开导。我兄弟孤微,就只二哥跟老五能帮点忙,但是他们都在关外带兵,一年见不到几次,就是见到了,也小心谨慎得很,好像树叶掉下都怕砸头,什么话也不敢说。虎子,我的难处,你该知道的。”康熙推心置腹地说,凝视着曹寅,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曹寅胸中升起一股主忧臣辱的亢奋情绪,他抽了抽鼻子,把那些忧虑小心全都收拾掉,精神抖擞地说:“奴才知道,奴才往后定当尽力效忠,给爷争脸。”
“这就对了,不说这些个,来,听曲子。”康熙呼了口气,拈起一枚蟹粉馒头递给曹寅,“吃。”
“谢爷的赏。”
康熙自己又拿了一枚馒头,慢条斯理地撕着吃,眸中刚来茶楼时的阴沉光芒已经一扫而空。他嚼着馒头,凝神细听,听了半晌才笑着说:“这姑娘唱得不错,虽然听不懂苏州话,不过像百灵鸟叫似的,让人心都酥了。”
“吴侬软语最是动人,爷要喜欢,可要让她来爷的雅座唱一段?”曹寅问。
康熙却摇了摇头,一手支着头,微笑着听,那歌女唱着:“……说不完才子佳人、唱不尽儿女情长,奴家一曲冀君赏,可是那心伤如何讲?姑苏故事好凄凉,江南风吹杨柳上,且把故事系心肠,客人再来姑苏地,莫忘月华楼上奴家名是陈守娘。”
一曲唱罢,楼中响起一阵零零落落的掌声。今日的生意并不兴旺,楼下的杂座十停坐不到一停,有一半是装成客人的侍卫,楼上的雅座也只有康熙、曹寅与几个大侍卫。康熙又让人打了赏,那歌女抱着琵琶上来,盈盈一拜,莺声燕语:“谢爷的赏。”
“你的歌好、人也漂亮,要到了北京,只怕又是个李师师,红遍京城呢!”康熙含笑说。
歌女欠身微笑,腮上两个小小酒窝:“要做李师师得要皇上捧,奴家哪有那福气见到皇上呢?爷今日赏得多,奴家心中过意不去,爷若不急着走,奴家给爷唱一段《少年游》吧?”
《少年游》是北宋周邦彦的名词,传说周邦彦躲在隔壁,听见了名妓李师师与宋徽宗的谈话,写下这阙香艳无比的词作。
“原来是位女校书?好,就听你唱,唱得好,还有赏。”康熙说。
歌女笑靥如花,素手一挑,带了吴语口音的官话依然柔媚:“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唱到此,康熙等人早已半边酥倒,歌女秋波流转,身子前倾:“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我倒真个不想走了!”康熙笑着说,一手支颐,他自己也是皇帝,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妃子们因他是皇帝而刻意巴结,今日换了便装,再听江湖歌女唱《少年游》,别有一番情趣。
歌女娉婷起身,咬着唇眱了他一眼,娇声说:“爷也是个不正经的,奴家不来了。”
康熙哈哈大笑,又是一份重赏,歌女欢喜地去了。康熙起身,动了动肩膀,对身后如痴如醉的侍卫们笑着说:“外头的花挺香,就是脂粉气重了些,偶尔闻一闻,提神,闻久了可就脑子发晕啦!”
“外头哪及得上爷的花?”一个年轻侍卫赔笑着,跟在康熙身后走,“爷的家花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牡丹花王,外头哪里能比呢?”
康熙笑而不答,走到楼梯底下,对那侍卫说:“去,刚才用过的那些点心,让这里的厨房都包一份,蟹粉馒头多些。”
侍卫答应着去了,曹寅微笑着说:“爷这是要孝敬老太太的?”
“老太太吃不惯江南东西。”康熙说,看了那个正在收拾乐器的歌女一眼,转头看着外面的江南河,唇边一抹幸福的笑一闪而过,谁也没看见,只听见他说,“这是要拿回去给朕的解语花当花肥,呵……”
侍卫拿来了东西,一群人没有乘马,安步当车,沿着江南河散步。河的对岸、御舟停靠的半里之外,人们都拥到河畔去看御舟,又谁想到御舟的主人正走在寂静的姑苏路上?
这一厢,留瑕张罗着太后的晚膳,正在安排,听见内寝里有动静,唤了几个小宫女进去伺候,不一会儿,太后有些意兴阑珊地走出来,留瑕过来搀着:“可是睡得热了?一会让人伺候热水洗浴可好?”
“听你的,乌兰图雅,你说这江南才几月天,怎么湿成这个样子?”太后拿过宫女送上的手巾把子,揩了揩颈子,才似乎喘过气来,“亏你也能住得开心。”
留瑕端来一碗紫米糊,太后看了看:“糖搁少些,南方人吃糖当吃面,腻得很。”
“奴婢知道老佛爷口味,紫米补血,老佛爷先用些。”留瑕说,太后这几日总嚷着头昏眼花,已经问过御医才去做的点心。
太后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留瑕才放下心来,让人进来陪着太后说话,自己又去做别的事。刚走出船舱,就看见照顾过规矩的那个小太监正躲在转角探头探脑,看见她出来,连忙跑过来:“格格吉祥。”
“吉祥,什么事?”
“皇上让奴才传话,格格忙完了这边,到皇上舟上一趟。”小太监很是伶俐,眨着眼睛似乎话中有话。
留瑕点点头,从褡裢里拿出一块碎银子:“知道了,你拿去喝茶吧。”
“谢格格的赏。”小太监喜得眉开眼笑,抿着嘴说,“格格早点去,皇上等着呢!”
“说什么呢!”留瑕脸上一红,瞪了小太监一眼。
小太监暧昧地微笑了一下,蹦跳着走了,留瑕刚要转身,看见太后站在门边对她一笑:“怎么?你主子来催人了?一刻都离不开似的。”
“太后取笑了,皇上身边的新总管还不熟事务,大约是要奴婢去帮着处理……”
“好了好了。”太后挥了挥手,掩着嘴笑,“你去吧!我这边的人够了,你去伺候皇帝吧!”
“老佛爷怎么赶奴婢走呢!奴婢不走了!”留瑕毕竟脸皮子薄,羞红了脸说。
“哎呀,都多大人儿了?还耍性子呢?”太后轻笑起来,慈爱地凝视着前面的皇帝御舟,“快去,你在他身边,他似乎安心多了,快去吧!晚上不用回来伺候了。”
留瑕蹲身一福,下了太后御舟,一走上御舟船舱,就听见康熙的声音说:“怎么配色的?蓝色配红色能看吗?”
留瑕快步走进,康熙正在内间换衣裳,新总管的配色概念很差,一连拿了好几件都不合意,康熙不耐地皱着眉。留瑕先在外面通禀一声:“奴婢留瑕奉旨见驾。”
“快进来。”康熙说,转头对那总管说,“下去吧!把朕带回来的东西呈上来。”
总管应诺着去了,留瑕打开箱子,挑出浅灰色的绫面夹袍、银色腰带,帮着康熙穿上,康熙张开手,留瑕的手环过他的腰要帮他系腰带,冷不防,康熙往她耳边吹了一口气,留瑕颤了一下,引来康熙恶作剧似的笑。
“皇上!”留瑕抗议,康熙只是哈哈笑着,留瑕给他抚平肩上的皱褶,“皇上今日出去是不是办了什么舒心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康熙问,他没想到留瑕只听他说了几句话就可以猜出今日下午的事。
“皇上的笑声不是只笑在喉咙里,心中开朗了,才能从心里笑出来。”留瑕随口说。
身子一轻,留瑕抬头,康熙抱起她转了一圈:“小山鹊儿,只有你懂朕。”
留瑕不安地挣扎着,这里毕竟是御舟,一举一动都有人窥伺,她说:“皇上,有人看着。”
康熙原本满心温存,一听此言,放在留瑕背后的手,紧握着拳,他想起自己已经准备着要割舍留瑕,怎么还能这么搂搂抱抱?于是紧握的拳头松了。
留瑕默默地退了半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两人执手无语。阳光穿过窗子,照出留瑕眼底游走的光亮,她什么也没有说,船舱里的空气似乎凝住了,有种淡淡的忧伤。即使握着她的手,康熙感觉不到她的心,到底在哪?
原本康熙很确定留瑕是爱他的,她没有拒绝他的拥抱,但是上了御舟后,她的淡然,在他们之间隔起一层纱,康熙看不见她的心,越是靠近、越是模糊,爱、或者不爱?康熙突然慌了,纵然他明白不管留瑕爱与不爱,他都不能留下她在他身边煎熬。
听见了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放开手,新总管带来一张条桌,上面摆着各色点心:“皇上,请示,这要搁在哪里?”
“就放在窗边的炕上。”康熙说,等他们摆好了,康熙又说,“都下去,没有朕的话,就安生在外面待着。”
人们退出去,留瑕过去要布碗筷,康熙却说:“不用摆弄了,这桌,都是给你的。”
“给奴婢的?”留瑕讶异地问。
康熙点头,炕上摆着两张条桌,一张放满了文具与奏折,另一张则是点心,康熙坐到奏折桌前:“就坐在朕跟前吃。”
留瑕没有跟他客气,谢了恩就斜欠着身子坐到炕上。原本皇帝赐宴,也绝没有坐在皇帝跟前吃东西的事,就算是皇后、贵妃,与皇帝、太后一同用膳,也都是站着吃,或者等皇帝、太后吃过了,才上去吃剩下的。
康熙看着她吃,双颊让蟹粉馒头塞得鼓鼓的,他想起四阿哥养的那笼小老鼠,吃东西的时候也都是先把两颊填满,不禁表情变得柔和。有她在的地方,就有一种纯真温柔的气息,即使她并不是那种天真到不懂世间险恶的人。
他低头批阅奏折,御舟轻轻地摇晃,有种迥异于宫廷的感觉,船舱让外面的夕阳染成金黄,如在梦里,一个虚幻、温暖的黄金之梦。
像是透过回忆的眼睛,在表面的喜悦上,康熙感觉自己心底的悲伤,爱得多深?深得为她牵肠挂肚?或者多浅?浅得只要看她就满足?
“好吃吗?”康熙收起那些温柔心思,装作不在意地问。
留瑕转头,看见他桌上的奏折还在第一面,笑出声来。康熙抬头,正对上她灿烂的笑颜,她的睫毛上下一滚,点了点头:“好吃。”
“别把东西都吃完了。”康熙见留瑕嚼着点心,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欣慰,他压低了声音说,“晚上,咱们要溜出去玩呢!”
“咦?溜出去?”留瑕正撕了一瓣梅花包子,要往嘴里送,闻言,却侧了头问,“可是皇上出京前不是刚说过人君不应微行,就连督抚都不该微行吗?”
“朕说了那么多,你就光记这个?”康熙眱了她一眼,笔管一横,瞪眼说,“小孩子有耳无嘴,吃你的东西。”
留瑕又不乐意了,她扁了扁嘴:“明明只大我十二岁,一口一个小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老皇上说的话呢!”
“当老皇上也不易,古往今来,能活到白头的皇帝才多少?朕要能活到须发尽白,那真是我佛慈悲了。”康熙学着来宫中祈福的老尼姑双手合十,一副很虔诚的样子,低垂的脸,却从上扬的嘴角泄漏了心情。
留瑕早已一眼瞧见,掩口说:“念佛还笑,是动了凡心的假和尚。”
康熙突然嘿嘿一笑,也不回嘴,遮遮掩掩地唱着一首调子,听得留瑕羞得脸泛彤云,羞极转怒,瞪了他一眼。无奈他又没把词唱出来,无处着恼,便拿了条桌上的一个大盖碗,把各样东西都夹了一点,捧着盖碗跑了个无影无踪。康熙憋住笑,这才放了一点声,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小和尚就把女菩萨来叫,你孤单、我独自,两下难熬。难道是有了华盖星就没有红鸾照……”40
后面的词是男欢女爱,十分露骨大胆,皇帝唱出来不雅,于是康熙又把声音憋住了,自个儿又哼哼唧唧起来。
康熙批完了转来的奏折,一入夜,就忙不迭地叫留瑕给他张罗衣裳。留瑕略晚了些,就见小太监们一递一个地挤到她舱中催请:“好格格、好姐姐,您快着点吧!”
“急什么?换件衣服又不用一个时辰,夜市也不会生脚跑了啊!”留瑕给他们催得烦,手上眉笔一歪,“啧”了一声,挥挥手对小太监说,“去去去,把箱里那件驼色春绸四开衩袍子、秋香色府绸夹棉琵琶襟褂子给皇上换上,其他东西我等会儿过去处置。”
小太监听完,重复了一遍衣服的样式,足不点地奔回舱去,留瑕扯了丝棉块蘸水擦去画歪的眉,发现不描反而素雅些,顺便又把另一边画好的也擦去,点了少许口脂晕开,方才扯了绢子出去。
康熙舱内乱烘烘的开锅粥似的,来劝阻不要微行的、来请示布防的、来回事的……全都搅在一块儿,留瑕一开门,就被那巨大的声浪吓了一跳,连忙赶了脚步进去内舱,里头也是乱糟糟的,原来那小太监奉命来寻衣裳,左找右找不见留瑕说的那两件,急得满头汗,见她进来,才喘了口大气。
留瑕却不向那小太监在的衣箱,往另一头开了樟木大箱,从里头拿出长袍,让小太监们给康熙换上,再从箱里取出两只梨木小箱,从其中一只挑出香囊跟一个丝络套子,从另一只寻出折扇、扇套,一一放在托盘上,又从小太监刚才找的衣箱里,翻出马褂跟腰带,也放在托盘上,走到康熙身边。
小太监们都是人精,连忙捧了托盘跟过来,留瑕先给康熙系带,把香囊、扇套挂在带上,小太监们帮康熙套上马褂,留瑕往妆台匣里挑了只金镶珐琅蝴蝶的打簧表,装进丝络套子,表上金链连着羊脂玉表杠,别在康熙衣襟,又换了双如意头厚底靴,戴上驼色面镶黑边的六合帽,正面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利落得像个八旗贵介子弟。
康熙往玻璃镜里一相,满意地平了平衣襟,暗自觉得这些配色的事儿还是女儿家雅致,待要夸她两句,又想起她来得温吞,两下打平,一步三摇地出舱去应付劝阻的人。
留瑕指挥着人收拾了内舱,等外头传话,才跟了出去,四下一望,原来康熙下了船,正在船舷边说话,她急忙踏上船板,轻盈盈地上岸。康熙正说完了话,回头一看,见她今儿穿了浅紫对襟宽袖大袄,里面一件米白窄袖衫子,下身则是淡色月华裙,这样的穿法,正是一般旗人少女少妇的打扮,宽袖袄子、裙子是汉装,窄袖衫子是旗装,满汉混合,倒透出一股清爽俏丽。
康熙看着她过来,侧头微笑:“怪道三催四请不来,看你这身打扮,果然耽搁些时辰值得。”
“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留瑕不跟他客气,老实地收下赞美。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是夸是骂,全是心中观照,你说呢?”康熙四两拨千斤,把话丢了回去。
留瑕败下阵来,耍赖不答,康熙也不计较,一抬脸,柳荫深处抬来一乘小轿:“上轿,朕给你当一回护花使者。”
留瑕上了轿,康熙自翻身上马,领着一众侍卫离开河边,柳荫摇晃,如帘幕轻动,挡住了从妃嫔舟上送来的怨毒目光。
骑马的侍卫约有十人,一色长随或管家打扮,地上走的则有二三十人,扮成行路商旅,有的跟着康熙马边走、有的到前面去探路、有的断后。御前侍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本领虽有高下,但是模样却是一般好,身强体壮,腰粗膀圆,簇拥着留瑕的小轿,直奔苏州的夜市。
来到小桥边,领路的侍卫便说:“爷,前头便是夜市了,马不好进去,要请您和姑奶奶走几步了。”
“成,去叫留瑕下来吧!”康熙翻身下马,抽出折扇摇着踱了几步,侍卫们请了留瑕下轿,她走到康熙身边,康熙问,“你来过吗?”
“我七岁那年来苏州住过半年……有时候会来这儿玩……”留瑕遥望着桥的另一端,只见华灯初上,满城火树银花,小桥下穿过一艘艘画舫小舟,舟前悬着渔火,在黑暗的河道上穿行,层层酒楼歌肆中飘出莺声燕语,她眯了眯眼睛,飘忽地一笑,“都不一样了……”
手上一暖,留瑕低头看去,竟不好意思抬起头,由着康熙拉她往前走。侍卫前后左右将他们护住,进了夜市中心,人群从四面八方挤来,侍卫们个个提高警觉,全都要紧挨着康熙走。可是人这么多也由不得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挤散。最后只剩下留瑕、康熙与两个侍卫,途中几次要被人群冲散,康熙急忙将她夹在怀中,汗水湿了他的衣裳,从前她一定不会靠近的,但是在那时,变得好像没那么难受,她紧握着他的手,轻声说:“爷,往这边。”
康熙与侍卫们根本不通苏州话,杂在人群中,婉转清脆的苏州话砸过来,听得他们一头雾水,也只能跟着留瑕走。留瑕一面往道边靠,一面用苏州话说:“借光、借光。”
“你会说苏州话?”康熙问,这里太吵了,不得不提高了音量。
“随便凑和,唬唬人可以,认真说就露馅了。”留瑕也拉高了声音回答。
留瑕领着他们站到一间酒楼门首,早有几个侍卫一眼看到,马上也跟着挤了过来。康熙见侍卫们跟来,略松了松心,抬头一看,只见得酒楼前竖着木牌坊,正反面用泥金楷书大字写着“九如楼”。
酒楼门首两边悬着内外两副对联,仔细看去,内里也是一对泥金大字,“名驰海外无能比,味压东南第一家”;外边却是桐油水牌,浓墨大字一边写着“本楼新正月十四日起,花月初二止,演全本《一夜九更天》41”,另一边则是“本楼花月初三日起,十三日止,演《父子征东征西全传》42”;旁边还贴着别的戏楼的小单子,十分热闹。
侍卫们张着好奇的眼到处张望,康熙一眼瞧见留瑕抓了个店小二,问了一通,眉飞色舞地蹦回他身边:“爷,咱们进去听人唱鼓词好不好?”
“唱鼓词?这儿唱的都是苏州话,我又听不懂。”康熙虽然这么说,看留瑕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心中一软,倒不忍拂她的意了。横竖酒楼里人多,问事方便些,便说:“就依你。”
一群人走进来,留瑕刚才问话的店伴早瞧着是个有钱的主儿,大约留瑕已经与他讲好,这店伴也不啰唆,手脚麻利地把他们往楼上雅座让。楼下人太多,在楼梯口堵了一阵,康熙站在栏杆边,听得坐在楼下杂座的几个趟子手43打扮的男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粉头,康熙瞄见有几个人的眼睛往留瑕瞟,连忙把她夹在身边,用身子挡住那几人的视线,又匆匆瞥了一眼酒楼情形。
大门内设着高高的柜台,上面三四个掌柜,一个呼哧呼哧地捧着旱烟喷气,鼻梁上架着一副平光眼镜,矮矮胖胖活像个小茶壶;另外几个低头把大算盘拨得一片噼啪作响,旁边放着戥子44、夹剪45跟几十串铜钱、几盒子碎银。
柜台旁边摆着等身高的木牌,上面写着“酒席”,一个大茶壶46样的人,一身蓝布大褂翻着白里子、扎着扎脚裤、踏一双踢死牛鞋,指挥着几个伙计风风火火地把几个大食盒从厨房里往外送,显然是堂子里叫酒席来的。
酒楼中间用木栏杆围了个戏台,一楼的杂座各色人等都有,谈生意的、请客的,一桌桌围着吃饭听评弹,跑堂的端着条盘穿梭其中,忙得连汗都没时间擦,可见生意兴盛。
楼梯上扶下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却是一口的京片子,胡天胡地说醉话,还惦记着买卖:“……我说,咱先奔着他,等陈皮到了地头,就是咱坐地喊价……”
“唉,得了得了,掌柜的您慢点……”旁边几个伙计似的人一色短打扮,搀着那人往外走,经过康熙等人身边,一身酒气熏得留瑕皱起鼻子,掩着半张脸往康熙身边靠了靠。一等楼梯上没人,店伴赶忙把康熙等一行往上让。
戏台子上一个女孩子刚唱完一段评弹,下去休息。康熙上得楼来,只见雅座之间用夹纱木门隔住,要看野景还是看戏都随意,他要了静僻些的边间,店伴与留瑕唧唧哝哝地点了菜,康熙一笑,随了她去倒腾,自己到雅座外头,凭栏看楼下的野景。
楼下明灯如昼,隐隐飘来丝竹管弦,就连吸到的空气似乎都带着苏州点心的甜腻,康熙俯瞰着熙来攘往的人群、歌舞升平的景象,突然觉得很有成就感,嘴角不禁也含了一丝微笑,却听那店伴一口响亮苏白伶俐地穿过楼下吵闹的人群:“灶下师傅听言,楼上老爷要的菜蔬照单做,各样的作料配打周全呀啊!”
楼上楼下一听这声“呀啊”,齐声喊了个好,那店伴得意扬扬,拱手为礼,楼下站出个打下手的孩子,店伴把木置的菜单夹子往下一扔,那孩子一接,也是清亮地回了一声:“好勒!”
康熙听得一笑,看着留瑕向侍卫们一抬脸,便有人去打赏,试毒什么的事儿自有人处理。她挪了张凳子,兴致勃勃地趴在雅座栏杆边凝视着戏台。
上场门出来几个穿着蓝布大褂的男人,搬了单皮鼓跟座儿、几子上来,留瑕的手轻轻地拍着栏杆,像小孩子等着要吃东西似的。康熙走到她身边,笑着问:“这唱鼓儿词的到底唱的什么?你还非听不可。”
留瑕只看了他一眼,一手托腮,笑而不答。康熙见问不出来,只得随她去,店伴送上凉菜来,康熙嚼着一碟子凉拌海蜇、品着道地绍兴女儿红,看着留瑕探头探脑的,实在纳闷。不过正事要紧,那店伴正在给他张罗着,他品着酒,不咸不淡地问:“年节下的生意还好吧?”
“托了老爷您洪福,挺好的。”出乎康熙意料,这店伴的官话说得很标准,他听见康熙跟侍卫们一口京话,所以店伴凑着趣探问,“老爷是京里人吧?”
“唉,刚过了年,家里的就闹着要出来玩玩。”康熙瞄了留瑕一眼,“家里的”三个字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只是留瑕没听见。
大概留瑕裙下那双天足太明显,店伴一看就知道这一群都是旗人,他连夸带赞、拍手拍膝:“都说旗人疼姑奶奶,果然不假,老爷也是有福的,看着年轻,姑奶奶都这么大了。老爷您这么疼姑奶奶,赶明儿出嫁了,老爷只怕要心疼呢!”
康熙脸上一僵,自己看起来有这么老吗?却听旁边一声笑,原来留瑕听见,绢子掩口,咯咯直笑。那店伴兀自莫名其妙,留瑕轻笑着解了围:“你休胡说,这是我哥哥,不是我爹。”
“哎哟!我说那什么,哪有这么年轻的爹?原来是爷,小的眼拙,小的眼拙……”那店伴连忙恭维了一车好话,哄得康熙不恼,细细地问了一通话。
留瑕回过头去看戏台,戏台上的说书先生一拍板、一敲鼓,就叮叮咚咚地说起书来,用的却是官话。留瑕听得直笑,侍卫们板着个脸不敢笑,偶尔说要解手,避出去笑完了才进来。
康熙问完了话,发现众侍卫边听书、还偷偷瞄他,留瑕掩口笑得肚子疼,就迈步过去听,只听那说书先生鼓点一阵响,又唱了起来“……思思想想地把楼上,上得楼来四下观,墙上条山有几幅,画的哈哈三位仙,西墙上画的白蛇传,青蛇白蛇找许仙,东墙画的一男共二女,原来是吕布戏貂婵,佛爷看把当中坐,喊叫一声跑堂官,刘三闻听往上跑,跑在佛爷一旁边,到了旁边单腿跪,单腿一跪请了个安……”
“这人嗓子不错,不过,唱得谁呢这是?”康熙纳闷地说。
那店伴又送东西上来,听他问,殷勤地虾着身说:“回爷的话,因着皇上爷南巡,咱掌柜的特别从京城请了先生,唱的是《康熙佛爷私访月明楼》47。”
康熙眉棱骨一挑,店伴退下去,留瑕也不敢笑了,哽住了笑意,将嘴抿成了一条线。康熙在她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突然,伸手从她颈后揪住颈子,轻轻地揉着说:“听得有意思?”
“回爷的话,他又没说您什么不好……”留瑕肩膀一缩,挤出笑容跟他耍赖,“他说您佛爷转世,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等会儿一准给您安排个公子落难、小姐相救,美滋滋地又多个娘娘,多好?”
“好?好你个山鹊儿!爱听书?”康熙又揉了揉她的颈子,留瑕最怕痒,给他揉得扭股糖似的乱动,“前头没听到的,你回去要照原话唱出来,知道?”
留瑕一听这话,就知皇恩大赦,又调皮起来:“是!”
康熙又坐回去喝酒吃菜,只是他知道这酒后劲强,品了两杯就不要了。苏州的菜色太甜,他也吃不惯,那唱鼓词的说完了一段,又唱了一段奉送的《游龙戏凤》48,得了赏钱就下去了。康熙看见雅座外头站着派出去的侍卫,知道事成,让人会了钞,离开酒楼逛夜市去。
苏州夜市的热闹比起京里更有风味,道道地地的苏州小吃,精巧细致的江南手艺,看得众侍卫们眼花缭乱,康熙任留瑕牵着,听她唧唧喳喳说着一堆他听不懂的物事。突然,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拉着他来到一座大彩楼前,指着彩楼前的一根参天大竿说:“爷,你要不要试试功夫?”
“什么?”康熙被她弄得晕头转向,愣愣地看了一下,那大竿最上头有个小圈,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这里有彩球,您哪,将彩球投过那个圈圈,就算赢了头彩了。”留瑕正说着,旁边有人挤过来,她往康熙身边靠了些,气吹在他腮边,引得他心头一阵痒。
康熙相了相,倒也不很难,只是他好奇留瑕为什么没事要他玩抛球:“赢了头彩有什么?”
“有美人香吻一个。”留瑕笑出声,指着彩楼上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说。
康熙这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原来是个妓楼,苏州这样招揽游人的大型妓楼很多,俗称路头妻,专给商旅行人聊慰旅途苦闷,这样的妓楼说不上什么倾国倾城、色艺双全,不过图个热闹好玩而已。
妓楼上的女子们眼看着楼下有人要丢彩球,都呼朋引伴地来看,康熙身边挤着一大群侍卫,相貌都很不错,□□们也不顾什么矜持了,纷纷地娇声怂恿康熙快些丢彩球。
妓楼的大茶壶捧了三颗彩球过来,笑眯眯地用苏州话说了一串,留瑕听了半天,又问了几句才大概知道意思。“三颗彩球三两银,过圈一颗,香吻一个,过圈两颗,红袖喂酒,过圈三颗,楼上歇宿。”
康熙一笑,对侍卫说:“给银子。”
侍卫们给了银子,那彩球捧上来,康熙却不要,拉了留瑕走了,留瑕莫名其妙,一面走一面问:“爷,为什么不丢彩球?”
“朕还缺美人香吻?”康熙纵容地淡笑着,伸手提了提她,把她夹在身边,“若是朕丢过了三个彩球,换你一个香吻,倒还值得些。”
“不正经。”
“引朕去妓楼就正经?”康熙把她又往身边带了一下,笑骂着说,“要给佟妃她们知道,一准把你剥了皮丢到运河里喂鱼。”
留瑕侧了侧脑袋,只听后面侍卫紧张地提点:“爷,您说朕了。”
康熙一凛心神,小心了些,走到一条摆满小吃的小道上,听见一个小摊子生意冷清,一个年约五十的妇人笑着招呼康熙,却是道地京片子:“老爷,买个油氽春卷吧?现炸现做,您和太太一准喜欢。”
“好,来二十个。”康熙一使眼色,后面的侍卫马上上来付钱。
妇人连忙喊着摊上要她男人赶紧炸春卷,一边和康熙攀谈:“老爷像是京里人?
“唉,带家里的来苏州玩玩。”康熙故技重施,留瑕不好答应又不好推,只能平白让他占了便宜。
“我娘家就住正阳门下,来来往往的见得人多了,一眼就看得您是天子脚下的,咱京里人,那味儿就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那妇人很自豪地说,凑着趣,转头对留瑕说,“太太真好命,瞧瞧,人漂亮,又嫁了个好丈夫,要再添个小姐少爷,那真是……嗳……那什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嫂,你怎么知道我们还没孩子?”康熙好奇地问,一捏留瑕的手,把她拉近些。
妇人笑眯了眼,抿着嘴说:“老爷真爱说笑,就您太太这身板,娇柔得柳枝儿似的,看就知道还是个小姐样子,你们大约结婚还不久吧?”
康熙笑了笑,看见留瑕红着脸,又向她眨了眨眼,春卷做好了,热乎乎地捧上来,康熙动手用油纸包了一块拿给留瑕:“还烫着,小心吃。”
妇人“咳”了一声,对走过来的丈夫说:“老死鬼,你瞧人家怎么待少奶奶的?哪像你成天要我伺候着?皇上也没你难伺候。”
留瑕“噗”地一声笑出来,康熙拉着她走了,一走出妇人的听力所及,康熙说:“你刚才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因为天下没人比皇上难伺候,要是刚才那老板比皇上难伺候,我还真想看看……”留瑕吃着春卷说,康熙拉过她抓着食物的手,把剩下的全都吞了,留瑕叫了起来,“这是打劫啊?”
“说……嗯……”康熙鼓着腮帮子,大约太烫,好半晌没说话,把那春卷吞下去,才扯过留瑕的手绢,自己擦了又拿给她,“说我难伺候,就别吃我买的东西,哪!”
“哪什么?弄脏了我的手绢才还回来,没点诚意。”
“哪里是弄脏?”康熙一抖手绢,得意地说,“没听刚才那个说书先生说,这不是给绢子上样儿,叫满天星。”
留瑕笑了,刚才他们在九如楼上听的《游龙戏凤》,说的是正德皇帝与李凤姐的故事,那正德皇帝喝醉之后,把凤姐的手绢吐脏了,凤姐怨他把手绢吐了个满天星,正德皇帝却说:“满天星,价连城,赛过皇后钗头凤,抵得皇帝袍上龙。”
“说什么好人心,原来是假正经!”留瑕顺口,也把说书词拿来修理康熙,引得他轻笑起来。
下一摊,那个小贩也瞧准了这是个外地人,用一口官话夹苏白说:“公子,买个油炸金砖吃吧?来年大胖小子满屋钻,都是小娘子吃我老刘家金砖49哪!”
康熙于是又买了一堆,侍卫们个个吃得高兴,他们都是武人出身,大锅吃饭、大块吃肉,香喷喷的金砖一到手,马上了账。
一群人又吃又玩,又逛了大半个时辰才上轿上马回御舟,康熙与留瑕各自回舱梳洗。留瑕闻见自己发上染着油烟味,让人拿了盆水来,把篦子蘸水,湿淋淋地往头上梳,把油烟味散去。梳了头,顺手拧干头发,本来准备要睡,只是洗完澡反而觉得精神好得多,抱了规矩出舱走走,万籁俱寂,唯有河水轻轻地作响。规矩怕水,咪呜咪呜地攀着留瑕的肩膀,她轻轻地抚摸着它,倚在船舷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东船西舫悄无言,唯有盛极而亏的明月穿行在薄薄的莲花云里,月光晕在云里,像一滴落在花笺上的泪,颇有点未语泪先流的幽怨。
留瑕望着河水出神,规矩却喵了一声跳下她怀中,跑到后面去,留瑕回头看去,见规矩自动地蹭到康熙怀里,一时间,却都无言以对。
不过一个时辰前的欢笑杳然无踪,清冷的空气静静在两人之间流动,把人都给凝住了。规矩不知愁,自顾自地去舔康熙,康熙的颈子给那粗粗的猫舌一擦,从脊背麻起来,勉强地抓了规矩,对着它,却向留瑕说:“什么样人养什么猫,你这不规矩倒会小巴结。”
“要按着一般人说,这叫皇恩浩荡、鸟兽亲人。”留瑕拢了拢松松的辫子,自嘲地笑了笑,“要按着奴婢说,这是它知道舔您一准有东西能吃。”
“何尝它知道?就是朕身边众人,又哪个不是知道舔一舔朕就有东西吃?”
“皇上是大馍馍嘛!舔一口油水多得吓人。”留瑕淡淡地说,她蓦地想起自己也是康熙口中的众人之一,心头一缩,难道她对他好,也是因为有好处吗?
康熙却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从喉咙里干干地笑了笑,没话找话说:“明儿你就要去南京了……可别睡迟了,要不,朕一起锚,就把你也带杭州去了。”
“去了……倒好了……”留瑕低低地说,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康熙,见他抱着规矩,似乎不愿撒手,幽幽地说,“皇上去杭州,可要把规矩也带上?”
“带上做什么?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康熙口里虽嫌弃它,手里却轻轻给它挠头,沉默了半晌又说,“罢了,你回家,不要有这小子捣乱才好。”
留瑕一蹲身,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偏劳皇上了。”
说完,便要回舱去,康熙喊了一声:“留瑕!”
她转过身,康熙望着她,千言万语到嘴边,化成短短两句:“你不要心眼窄,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唉。”留瑕应了一声,缓缓抬起眼,与康熙对望,是的,会再见的,可谁都没把下半句说出口——用什么身份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