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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大院儿里,司岄同学正独自一人负手伫立。夜深近墨,苍穹无边,一轮明月如盘,清辉洗地,白日里扫净的地面不知不觉又覆了薄薄的一层积雪,檐上亦然,时不时被风吹落的雪沫飘扬在她身周,星星点点恍如萤火之光,美如幻境。忽然——
“啊湫——”
“啊——啊——啊——啊湫!”
“噗——”飞岚忍俊不禁笑了,“这人是狗么,哪有人这么打喷嚏的。”
云卿梧倚在窗边,视线微垂,静静看着院中那衣着淡薄,却傻乎乎站在雪地中挨冻的女子。闻言并无笑意,神色凝重。
司岄自然是没有听到别人给自己的点评,否则焉有不还嘴之理,她正认真地揉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忽然,又一些不开眼的雪沫呛入了鼻息,她忍了忍,又忍了忍,实在忍不住——
“啊湫!”
又一个喷嚏,这次,热乎乎的鼻涕也跟着出来了,司岄同学豪放不羁地用袖子擦了擦,心情复杂。要是没有见鬼地穿了,这时节在家乡也该是快过年了吧?她怔怔想着,搬个凳子在阳台上赏赏景,再泡杯咖啡,竖起画板,随便涂点啥,当真是一大乐事。
摇摇头,又觉得自己可笑得紧。明明告慰自己很多次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人啊,说到底还是要识时务,要面对并接受现实,可白日里再怎么皮实怎么痞荡,到了夜间,这些不为人知的细微伤感还是忍不住铺天盖地地来了。她到底是个俗人。
踩踩雪,咯吱咯吱作响,抓起一把扔向远方,还未及飞出院墙便在空中四分五裂,化为一团雪沫。司岄沉默片刻,忽地起了顽心。
飞岚怔怔地看着院中那古怪的女子,但见她一会儿举头望明月,一会儿低头看鞋面,光是看着后脑都几乎能想象到她凝重的表情。“公……”被云卿梧淡淡睨了一眼,她忙改口:“小姐,你看她这是要做什么?”
云卿梧摇摇头,一手枕着窗棱,仍是悠悠望着。
而楼下院中那人此时已卷起了衣袖,向着远方夜空张开双臂,一副拥抱全天下的豪迈,轻喊一声:“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然后,俯下身去,开始左右开工拢起地上的积雪来。
“她在说什么?”飞岚眼珠子瞪得滚圆,虽然司岄经常说一些怪里怪气似是而非的话,可不得不承认她这句话自己真是一句没听懂。
云卿梧嘴角微勾,想是看出了什么名堂,一丝浅浅笑意逐渐浮现。
而此时,司岄同学已经成功地将积雪滚出了一个脑袋大小的雪球,搬去一旁放着,又去拢来更多的雪,这次越滚越大,很快,一个堪比真人高矮上窄下宽的大雪球就这么滚出来了。将小雪球搬来放在了大雪球上,后退两步,上看下看,满意地摸摸下巴,不错不错,一个成功的雪人已经初具规模。她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许是忙得热乎了,外衣被她脱了搭在雪人身上,连绒帽也摘了,索性就扣在了雪人头顶。
身后薄光晕黄,檐下孤灯也被她摘了下来,捅进了雪人身体,权作手臂。她自玩的开心,赏夜赏月赏雪人,却不知身后小楼未眠,那暖暖却单薄的一盏孤灯,却也将她照进了她人眼底,成了另一道风景。
“原来在堆雪人啊……”飞岚笑了笑,“也真是无聊的紧,这么夜了,不去睡觉,却玩起小孩子把戏来。”
“飞岚。”云卿梧忽然轻声开口。“你说,她真的会是那个人吗?”
一贯明烈泼辣的飞岚却难得沉默了,沉吟半晌,方道:“奴婢不知。”
云卿梧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一张温柔恬淡的小脸半笼在月光下,长睫微颤,眼底无波,纵然满腹心事,终是无人得知。
“哎!原来你俩还没睡啊?”
云卿梧一怔,只见楼下那人忽地抬起脸来,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一脸惊喜:“没睡正好,下来堆雪人啊?”
“你这幼稚鬼,我家小姐才不和你一起疯呢。”飞岚笑道。
司岄挥舞着胳膊,不甘被拒:“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小姐姐们,下来堆雪人啊!”
飞岚白她一眼,正要再次拒绝,身旁云卿梧却笑着应了:“好啊。”
她一怔:“小姐?”
云卿梧起身离开窗前,转回身的瞬间,脸色隐于灰暗,只一双眼睛仍是温柔宁定,望着一脸不解的飞岚,她漫不经心地笑笑:“既然无心睡眠,何妨疯闹一场?”
“看,我堆的。怎么样,好看吧?”司岄指着自己刚造出来的三无产品,得意洋洋。
“嗯……好看。”云卿梧看着那无脸无五官的胖乎乎的两坨雪疙瘩,想要违心夸赞两句,奈何竟然词穷,顿感赧然。
“我连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土肥圆的逆袭!”对对方的尴尬浑不知情,司岄同学仍在大力推销自家产品。
“……”云卿梧继续沉默。
司岄手舞足蹈:“绝对响当当的名字,我敢保证,在它融化之前,它将会成为本客栈的一大景点,镇店之宝,明儿一大早来求合影求同框的客人一定络绎不绝,到时候我就摆个摊儿收钱,哎,飞岚姐姐,你说我收多少合适呢?”
“啧啧啧,这才干了一天,就真拿自己当盘儿菜了,还本客栈,怎不见你搬去小厮房睡呢?”飞岚忍不住挖苦她。
“飞岚。”云卿梧笑道,“她有事求你,你就好好儿答了她,何苦又讽她一把。”
“这种丑东西也会有人花钱买,我才不信。”飞岚一脸不屑。
“不是买,是求合影。再说我们土肥圆哪儿丑了?”司岄嘀咕着,忽然陷入沮丧。“哦shit,我没带相机。”不过就算带了也用不了吧,悲哀。
“合影是什么意思?”云卿梧到底是学霸级的素养,从一堆废话中快速划出重点来,并且下问从不引以为耻。
司岄一怔:“就是……就是用一种比较特殊的办法,把你和某样东西留在同一幅画面里,在我们那儿管这叫摄影。哎呀,说了你也不懂,算了算了。”
“摄影,摄人魂影,听起来怪吓人的。”她态度不耐,云卿梧倒也不恼,好脾气地笑笑,“可是,若只是如此,绘画、刺绣都可以啊,为什么一定要……摄影呢?”
“……”司岄大脑一片空白,对啊,画画也可以啊!她是什么脑子?刚还想到喝杯咖啡竖起画板呢,眨眼间就把自己这绝活儿给忘了!不知道在这个国家画家有没有前途,有的话她还当什么跑堂小二,以她多年苦学,工笔画国画写真样样通晓,分分钟就能碾压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古人,走上人生巅峰了啊?
“阿岄?”
“……”
“阿岄。”
“嗯……啊?”被她打断了臆想,司岄略感不好意思,“什么事?”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云卿梧柔声道。
“肯定又在想着怎么赚银子呗。”飞岚笑道。
被飞岚一语戳破心事,司岄更觉赧然,嘿嘿笑道:“还是飞岚姐姐了解我。”
云卿梧似笑非笑,忽又望着雪人,思忖片刻,却将自己系在腰间的一根鹅黄色绸带解了下来,轻轻系在了雪人身上。又将自己戴在耳贝上的两枚蓝宝络索摘下,一左一右,嵌在了雪人脸上,权作眼睛,手指再一轻勾,一张小嘴的弧度便出来了。“这样衬多了。”她浅笑嫣然,轻轻张臂抱着雪人,乌黑的发丝散落在她细弱的肩头,些许滑下肩膀,覆在了雪人身上。“我给你换个名字罢,就叫……阿岄,如何?”
“什么?我哪有这么土肥圆?”司岄条件反射地辩嘴,却在垂眸的下一刻,讶然失语。要怎么形容呢……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黑与白的极致对比,鹅黄的温柔点缀,白雪,黑天,小院,一个又蠢又丑的雪人被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孩子这样抱着,明明见多识广的她尿点早已飙高无限,可见了鬼了,此刻她竟当真被这一幕深深惊艳,不,应该说是感动,她被感动到了。
“飞岚,取些胭脂来。”微微侧首的时候,一不留神,脸颊上沾了些许雪沫,她却似是不察,又许是不在意,犹自盯着雪人沉思。
司岄不及多想,下意识便伸手替她抹了。
云卿梧一怔,一张苍白的小脸,眼如黑曜,漆黑沉静的瞳仁瞧不出丝毫情绪,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被抹脸的人神色如常,抹人脸的人却微微尴尬起来。司岄呆呆地看着她,想着自己本只是插科打诨逗个乐子,娱人娱己,放松下心情,不想她却一点点用心加工起自己那丑到爆的三无产品来,那认真沉静的眼神,一瞬间,竟令她怦然心动。
“又发呆?”云卿梧站起身来,柔柔一笑。
“嗯……没什么……”司岄转了转眼珠子,暗暗思索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情沉浮究竟是为哪般,然后很快得出了结论。是的,一定是她那视钱财如粪土的潇洒与不羁,深深打动了她。虽然不太懂行,可古时不比现在,基本没有什么人造货,那都是货真价实的天然宝石,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随手塞给了雪人,也不怕她私吞。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远处院外隐隐传来更夫的打更声。司岄浑然无感,云卿梧却脸色微微凝重,仿佛只是随意地向着远方望去,却连飞岚递给她胭脂膏子的动作都没注意。
“小姐。”飞岚轻声喊她。
沉默片刻,她方悠悠转回身来。司岄正要说什么,忽听得内院外头小路上一阵窸窣,脚步声细碎,似是有人晚归。
火光陡然亮起,她好奇望去,却见邻院那女子正一袭红裙,悄然立在拱门外,静静地看着她们。
见她也望了过来,女子神情微妙,似笑非笑,目光似是着落在她身上,却又隐隐没有焦点,又或许,更多是穿透了她,落在她身后那广袤无限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