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弄已婚熟妇做爰 出轨的妈妈与上司_清宫红尘尽处
皇室又前往畅春园避暑,留瑕还住在太朴轩里,她这会儿正蹲在后院天井中,亲手修剪着院子里的桂花。这是她的一点小小消遣,天井地面都铺着砖,平整如镜,留瑕在后院养了一溜盆花,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来照料。
当然,大多时候是交给太监们去打点的,只是在这个与自家一模一样的院子里修剪花枝,让留瑕想起幼年在南京的往事。南京的家里,种着四季不同的花,种花莳草是留瑕之父阿郁锡的兴趣。他办完了公事,回家一换下公服,就要去看看他的花,那个辰光,是家里张罗晚饭的时候,阿郁锡指着花草,一株株教留瑕认,留瑕听过,转头又都忘光,但是他只是微笑,又从头教起。
“留瑕,这是指甲草,去,去拿块白矾来,阿爸给你染指甲。”
“阿爸,指甲红红的,好像流血,不好看……”
留瑕抬起手,看着自己至今依然无色的指甲,握着花剪,噙着一抹寂寞的盈盈浅笑。每次平视着这些花草,总让她感觉不孤单,她越来越想念南京的家,虽与千门万户的紫禁城相比,小得太多,但是有种小门小户的充实。身为正一品的将军,又是科尔沁台吉,在南京就是个土皇帝,可是阿郁锡就愿意住在鸡鸣寺附近的小巷里,在南京,巷弄邻里暗自都说留瑕的家是“蒙古王府”。
就这么一家三口、管家夫妻、两个丫鬟跟厨娘,开饭时就在正厅开两桌,主人一桌、下人一桌,说说笑笑也不拘礼,不像在宫里,另外还要跑到宫中其他殿去吃。空落落的大房子里,一个人吃着一桌子满满的菜,却越显空虚。
很久不曾想起南京,一想起,总觉得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少女时代对父母的莫名怨恨,隔着十多年回头看,也觉得可笑。有了男人才明白,原来自己心中一直都有父母的影子,她希望能有那样一夫一妻的平凡生活,像这样盛暑的时候,晚上都在院子里乘凉,听着外面卖晚香玉、茉莉花串的吆喝声在青石小巷中回绕。
买卖讲究吆喝,南京话不像宁波话那样爽脆泼辣,随便哪句话都伶俐;也不像苏州话那样柔媚小意,起头就像拨弦调音,要唱起来似的;南京话平稳中带着一丝潇洒,吆喝起来,那个味儿就是不同。
“晚香玉……茉莉花……小大姐瞧瞧我的花儿,买卖好说,看看不用钱……”
夜再深些,就有小贩敲着梆子、挑着担子经过,担头的锅碗瓢盆撞击着,发出打小锣似的轻响,一阵甜丝丝的味道飘进墙内,小贩的声音也跟着翻过院墙:“小小姐、小小姐,糖心莲藕您最爱、八宝莲子您喜欢,老头儿挑山挑水,熬一碗甜粥哄您快快长大哦!”
这段吆喝是冲着留瑕来的,每到此时,家里就有好一场拉锯战。留瑕眼巴巴地看着父亲,阿郁锡起身,要开侧门出去给她买甜粥,留瑕的母亲西林觉罗夫人却总是说:“别买太多,留瑕馋着呢!捧不了两只碗,一大海碗甜粥倒吃得干净。吃太多甜的,回头牙疼!”
“就这一个女儿,将来长大了是人家的,想吃想喝在人家家里都得克扣着,不趁着现在多宠着些,往后心疼,那才叫后悔呢!”阿郁锡抱起留瑕,一手从袖里摸出碎银子,“走喽!去吃甜粥喽!”
结果每次都买得太多,总要把丫鬟们叫来一起吃才不浪费。上回南巡时候,留瑕特别等在侧门,也在同一个时候,看见粥担挑了过来,但是担主早已不是那个矮胖和蔼的老头,吆喝声也不再专属于她。那小贩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看见大半夜的,沉寂已久的“蒙古王府”冒出一个美人,还以为是狐仙,说了一大通大仙饶命之类的话。留瑕无奈地笑了笑,把碎银子放在担头,递过一只海碗:“莲子粥一碗,莲藕搁上头,还要白果跟红枣。”
在小贩敬畏的目光中,留瑕捧着碗回到院子,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吃起来,却觉得不是从前的味道。她在宫里也吃过很多种甜粥,自己也试着在小厨房里熬过粥,就是再也找不回小时候的那股甜香。
“额娘……额娘……”十三格格的手在留瑕眼前晃了晃,她回过神来,十三格格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旗袍,“额娘,我跟胤祥去四哥府里玩,好不好?”
十三阿哥胤祥站在过道,见留瑕看他,走了过来,漂亮地行了半礼:“娘娘吉祥。”
“十三爷吉安。”留瑕一点头,微笑着问,“怎么突然想到去四爷那儿?跟敏嫔娘娘还有阿玛说过了吗?”
“阿玛今日看过我们的功课后,说让七岁以上阿哥可以寻个年长阿哥的府住两天,出园子去见见世面。紫祯刚才在外头玩弹弓,听说这件事,就央我带她一起去,四哥答应了,只是这事还要跟娘娘禀一声才好去问阿玛。”胤祥看起来兴冲冲的,那张与十三格格一模一样的鹅蛋脸上,闪着一双很像康熙的大眼睛。留瑕含笑点了点头,两个孩子欢呼了一声,十三格格就扯着胤祥去求康熙了。
留瑕站起身,觉得有些晕眩,旁人连忙扶住,留瑕虚弱地笑着说:“没事,起身太快,你们去准备着格格的行囊,还有,把我抽屉里的珊瑚多宝串挑两条放在锦盒里给格格带去,算是格格给四福晋的见面礼。四爷信佛,把哲布尊丹巴活佛送的那尊镏金佛像收盒子里。另外,把箱底压的那几匹云锦,百子图、鸳鸯的也收盒子,给格格带去,就说是我给四爷、四福晋的一点心意。”
张罗好了礼物,留瑕回到太朴轩暖阁,就看见巴雅尔站在里面,一见她进来,就蹲身一福:“姐姐吉祥。”
“吉祥,到那头坐吧!”留瑕淡淡吩咐了一声,走到西阁去。这里的格局跟宫中正好相反,东阁是她卧房,收着珠宝锦缎,等下宫女们要开箱子拿东西,不好让人看见。倒不是疑心,这是京里人的规矩,当着客人开箱子,是主人轻慢、炫耀,主人开箱子不主动避开,又是客人不知礼数了。
巴雅尔坐下,留瑕看着她额上沁汗,就吩咐人:“取几个甜碗子来。”
甜碗子是甜品点心的意思,春夏秋冬各有不同。两个宫女将四枚青花瓷碗送上,一揭碗盖,是葡萄胡桃跟杏仁豆腐,都用冰镇过了的。杏仁豆腐是不必说了,润肺最好;葡萄胡桃,是把青胡桃砸碎了,剥去里面的皮,配上浸蜜的葡萄干,最后浇上葡萄汁,最是补肾。
留瑕将手一让,自己拿起同色的青花瓷调羹,挖起杏仁豆腐尝了一口,咽下去之后,又相着要吃葡萄干,嘴上淡淡地说:“怎么了?脸上阴了天了。”
“姐姐……我今儿听太后宫里人说,今早叫起的时候,太后说起七爷的婚事,成嫔娘娘希望我嫁给七爷,太妃也有意把我指给七爷,是真的吗?”巴雅尔却不碰甜品,紧张地问。
留瑕舀起一匙葡萄干,送入口中,耸了耸肩:“七爷有哪儿不好吗?”
“七爷他!”巴雅尔恼怒地直起身子,又把气咽下,“七爷……腿不灵便……”
七爷,就是七阿哥胤佑,他是成嫔戴佳氏所生,一生下来,就腿有残疾,也因此,康熙在诸子中,特别爱护他。除了太子,就属赏赐给七阿哥的东西最多,七阿哥写得一手好字,在康熙诸子中,与三阿哥并称书法第一,现下刚过十六岁。
留瑕搅着甜品,不咸不淡地说:“七爷是皇子,又不指望他出去放马射猎养家,他的腿也只是稍微不方便,慢慢走都还不妨。前些日子,皇上西征还带着他去呢!七爷相貌好、人品好,举止优雅,也没听说跟自己房里的宫女有什么暧昧,成嫔也是有身份有头脸的小主,又只小你一岁,再说,人家是阿哥中的文状元,你嫌弃他腿不灵便,七爷还不一定乐意娶你呢!”
“我……我是科尔沁的格格,他哪里不愿意?是我丑?还是嫌我读书读得不够?他凭什么嫌弃我?”巴雅尔睁大了眼睛,愤愤不平地说。
“哟?既然不乐意嫁,问这么多做什么?”留瑕笑出声来,巴雅尔才知道上了她的当,又羞又恼,气得揪着帕子,想发怒,又不敢,只听留瑕淡淡地说,“用不着紧张,太后只是看着其他爷都成家了,看着七爷孤零零一个,不忍心罢了。明年七爷就要出去开府,指婚的事,总要等七爷开了府才能定,姑娘,别操心。”
巴雅尔连东西都没动一口,就讪讪地走了,留瑕看着她的背影,其实一直想问,为什么就这么认死扣要嫁给康熙?哪一个阿哥不好?哪一个年轻王爷不好呢?留瑕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默默地吃着自己的甜品,又对伺候的宫女说:“格格的甜碗子都没动,撤下去,你们吃了吧!”
留瑕默默地捧着自己的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今天早上,是她故意说起胤佑婚事的。这是她与佟贵人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因为佟贵人与成嫔交好,便想一石二鸟,除了巴雅尔、又抬高成嫔的身份。
说实在的,留瑕是真的觉得胤佑好,虽说腿脚不便,可是也不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身板高挑,温文儒雅,从不跟兄弟们争长论短,总是勤恳踏实地做学问、淡泊名利。留瑕是知道康熙的,他讨厌儿子们好出风头、不知收敛,也讨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像胤佑这样有才有德,越是淡泊,康熙才越是看重。做了胤佑的福晋,哪里不比做个小妃子强?
思及此,留瑕突然一愣,哑然失笑了,她想起康熙二十八年,在南京,那老御医对她说的话:“……显亲王我见过的,家产殷实、人品敦厚,很不错呀!”
想到显亲王,留瑕歉疚地看着窗外,远方,飞过了一群披着白羽毛的鸟,耳边响起丹臻的声音:“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
如果当年嫁给了显亲王,今日或许能真的拥有一个男人,当然,她还是会老。但是,她是宗人府造册、皇帝钦定的显王福晋,再多的年轻女孩也不能动摇她的地位。就算丹臻流连于花丛,也许等他老了,会想起她的好,会想起“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句话来。
如果当年遵从康熙的意思,嫁给沐蓉瑛,又会如何呢?即使他可能只是把她当成纳兰洁的影子,但是,日久也会生情吧?他可能慢慢将纳兰洁遗忘,真正变成属于她的男人。泛舟五湖,该有多么自在?他不像丹臻与康熙,早已有儿女,依稀记得在闲谈之中,他说他只想过一夫一妻的生活,那么她就会有一个跟她父母一样的小小家庭。夏日,坐在她幼年坐过的花园中,吃着她幼年吃过的甜粥,平平淡淡,却也怡然自得。
人生充满了如果,通往不同的结局,无法看见的命运把她推到了康熙身边、爱上他、被他所爱,人们羡慕她的受宠、她的贵妃地位、她的出身、她的外表……但是,她也羡慕别人。
她其实最羡慕的是裕亲王夫妻。裕亲王年轻时总是太忙,忙得没时间想娶妾的事,夫妻之间也常拌嘴吵架,可是,等到裕亲王赋闲之后,潜心佛学,就怜惜起妻子从前的寂寞,也没有娶妾。两夫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今天泰山、明天江南,裕王福晋有时觉得自己胖了、老了,裕亲王说:“正好,我也不瘦不年轻了。”
留瑕越想越是难过,明知人间充满遗憾,有得则有失,没有人完全圆满,可是,总会希望上天多偏怜自己、总会想起无数个错失的“如果”。她放下碗,苦笑了,如果当年嫁给显亲王、如果嫁给沐蓉瑛……也许,今日的她,也会羡慕坐在贵妃位子上的人吧?
七岁以上还没出阁建府的阿哥们放了假,纷纷挤到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四个年长阿哥的府上去,剩下的都是些还不到上书年纪的小阿哥,全都回到自己母亲的住处去。
把阿哥们送出去,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明日是七月七日,宫人们乞巧的节日。各宫嫔妃、宫女、公主都在准备着拜织女的果品、针线等物,这是个女孩子的节日,原先虽然也都过,但是院子里住着阿哥,多少要避点嫌疑。院门下了钥,就只能在自己院内过,顶多就是邻近的几个院子,商议着偷偷开了小门,让宫女找小姐妹们去。
今年,由太后出面,召了众家妃嫔、公主,在园子里摆乞巧宴,众人听了都十分开心。仁宪太后是在一个早晨向众人宣布的,她笑着说:“七夕,谁都不准睡,全都要乞足了织女的巧才能回去。”
“母后既然有兴致,儿子也来陪陪?”康熙坐在一旁,凑着趣说,“乞个巧,看儿子能不能聪明些?”
仁宪太后抿着嘴,笑着瞪了康熙一眼:“皇帝说什么呢?在旁边看就好,咱母子俩,也好说说话。各宫主位跟小主们,可要用心装扮着,别让织女笑大清后宫佳丽没她漂亮。”
“皇上是大清最聪明的人了,要再乞了巧,拿起针线绣了一手好活计,还叫我们这群大小娘儿们活不活啦?”淑惠太妃笑眯了眼睛,慈爱地看着康熙。
众妃主都笑了,太后摇着一柄团扇:“你们都准备去吧!什么要紧的都先放一边,让宫里的姑娘们去晒水,玩水穿针。外头爷们的状元是皇上点的,水穿针的女状元是我点的,各宫状元一出来,就来我这儿领赏。明儿夜里都到湖上去,小阿哥们都送到太子那儿,让他们二嫂(太子福晋)照顾着,咱一群老小女人,痛乐一番。”
“母后忘了儿子。”康熙含笑说。
“皇帝要来可以,可不许皇帝揣着个心事,还要给大伙儿说笑话,这是女人的节日,皇帝得矮一截。”太后故意端起指使人的架势,康熙诺诺称是,装出一副赔小心的样子,逗太后开心。
众人一散出去,开锁猴儿似的,全都卯足了劲要在乞巧宴上露脸。眼看着七夕即将来临,大伙儿都把私房首饰藏得严实,就怕让人知道自己要穿什么、戴什么,赶着调制胭脂水粉,就等着七夕当天好好表现。
在这个时候,又有一番暗中角力,有头脸的宫女们,差不多都认几个膳房、茶水房的小太监做弟弟,七夕的准备,都要小太监们帮衬着。上百个宫女,人人都要小太监帮忙,谁的人缘好、脸面大,一看就知道了。
膳房与茶水房的小太监们也都乐意效力,他们自幼净身,一进宫,很多人就跟家里断了音讯,又眼看着往后没儿没女,都愿意给大宫女们献殷勤、跑跑腿。宫女们要踢毽子,得要鸭子尾椎尖的硬毛,宰鸭时候,让鸭子吓得竖起毛,拔下来的硬毛才挺直,这都要小太监去磕头求厨子,拔了毛,放在帕子里小心地揣着,交给宫女去做毽子,好让宫女愿意给他们喊一声姐姐。有的年纪小,一喊姐姐,眼泪就噙在眼眶里打转。
七夕的一项大事是晒水,在洗得干净的深斗碗里盛上清水,放在屋檐下晒,把水晒出一层薄薄的面,才能晚上乞巧时,在水面放针不沉。这晒水是功夫,既不能让风沙脏了水、也不能让雨水落到碗里,小太监们要用鼻子去试试看水晒成了没,要让鼻尖碰到水面觉得凉,又不能湿了鼻子,往往要花半天到一天才能晒成。
妃主们的宫女大多是旗下人,虽说满洲、汉军与蒙古八旗都有义务备选,但是太皇太后从前在这上头钻了个空,选自然是照选,只是妃主与康熙贴身的宫女,基本上不让汉军女子沾边。因为这些位置的宫女比较能学到女红、梳妆与仪态,出宫之前,如果能得主子喜欢,出路也好,因此特别提拔满蒙两族。
未嫁的姑娘们总是满怀心事,康熙的年纪差不多都能做她们的父亲,所以一般的宫女对他倒没什么期待,倒是阿哥们受到的瞩目多些。不过大部分的女孩子还是盼着出宫、盼着嫁人,可又怕出宫之后嫁得不好,乞巧时候,能跟织女许许愿,也求织女保佑主子们眼睛不花,别把她们指错了人,因此,自然是花了十二万分的心思来准备。110
七夕当天,留瑕静静地看着宫女们忙进忙出,她坐在太朴轩的西阁里,外头刚下过一阵微微细雨,又出了太阳,给雨水洗过的空气里有种干净的味道,阳光透进硬纱糊的窗内,把太朴轩内外都照得敞亮。
“主子,您穿什么好?奴婢们给您先打点起来。”
“还有两个时辰才开宴呢!忙你们的去吧!今儿不是你主子露脸的日子。”留瑕纵容地笑了笑,支走了宫女,起身往东阁内的小佛堂去了。
盘坐在蒲团上,她转着佛珠,留瑕从来不念佛号,心不诚,念得再多,也只是嘴皮子功夫,心诚,不用念也能上达天听。一百零八颗珠子,一颗是一个回忆,佛珠转在手里、碾在心底,她不断地想起过去、没有康熙的过去,在江南几个名城中游历的幼年如同记忆里的南京月圆,隔着二十年,记忆也让时光镀上一层朦胧的月晕。
没有康熙的过去,即使初次离开父母的保护,在战火中逃窜,留瑕从没落过一滴泪。进宫之后,尽管身份尴尬、前途茫茫,横竖已无父母,倒让她觉得自己没有掉泪的本钱,反而更振作起精神给太后做宫伴。
渐渐地,退去了江南闺秀的扭捏、磨去了满蒙姑奶奶的任性,成了一个满蒙汉三家的奇异混合。康熙是深宫里唯一的男人,其实与留瑕也并不是不曾见过,只是当时的她,杂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妃嫔中,像株小草似的,一点都不起眼。少女时候的留瑕纤细瘦弱,家底虽然殷实,逃难时给她塞的银票也多,但是她知道这些银票很可能要花一辈子,也就算得清楚,脂粉头面能省就省,养成了素妆的习惯,也从素洁中慢慢学会怎么用高雅压过华丽。
一直以为自己很暗淡,直到某一天,一个福晋来朝拜太后,见到了她,一迭连声地夸她出落得这样水灵,大咧咧地就要留瑕给她做儿媳妇。那时,留瑕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容貌是会引人注目的,那颗被紫禁城琢得透亮的心,也曾算过是否要靠这样的容貌去吸引康熙。考虑再三,还是放弃,眼看着宫里的明争暗斗,她选择袖手旁观。
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在乎,留瑕在那时读了许多书消磨时间,从书中学会宁静淡泊,于是把什么都想得很开,红尘浊世,既然逃不开,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也就是了。直到康熙如兄如父的宠溺,让她做回了小时候的留瑕,他放纵她的骄横、她的任性,让她在他的世界里做个横行无忌的齐天大圣,而他是如来佛,任她翻滚纵横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于是有了欲、有了念想,也就变得软弱。
“无欲则刚啊……”留瑕放下了佛珠,说起了道家的话,无欲无求,所以不受人情牵绊,无所畏惧。镏金的香炉映出她的脸,她看见自己的忧郁、烦恼,最主要是软弱,因为她有所欲、有所求。
若说身是菩提树,心就是菩提叶,缓缓地飘落,被风吹起又落下,春天花开,东风卷起树叶满天飞舞,像生了翅膀,那么快乐。以为可以自由碰触蔚蓝的天,但是只要风一停,就马上掉到满地的残花春泥中,给马蹄踏过、给人踩过,渐渐地烂了、和入泥了。冬天一到,叶子掉光了,菩提树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风吹断树枝、吹折树干,树也就这么死去。
“哀莫大于心死,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留瑕对香炉上的倒影说,看见倒影苦涩地扯了扯唇,笑,也像哭。
外头的女孩子们正在追着规矩,规矩长成了大猫,仗着是皇帝养的,越来越不规矩,宫里人都喊它是“猫王爷”。又跟康熙学了个风流成性,处处去找其他妃嫔的猫儿谈情说爱,能绕过大半个紫禁城到西六宫去蹦出好几窝小猫。它还是个认路的天才,白天跑到别人宫里去找母猫玩,却管保不误承乾宫或乾清宫的晚饭。
规矩机灵得很,它冬天会偷溜到留瑕被窝里,常常被康熙翻身时候压得喵喵叫;还会躲在炕上条桌下,趁宫女转身的时候,偷吃桌上刚剥好的果仁;或者趴在康熙或留瑕腿上,伸爪去拨他们的手讨东西吃;规矩不爱洗澡,闻着宫女们的发辫有香味,会嫉妒去咬她们的头发。
“规矩!规矩!你这不规矩的小坏蛋,快过来……”宫女们轻声地唤着,一阵铃铛声又蹿过太朴轩门前,是规矩跑到另外一头去了。
铃铛响了过去、又响了回来,由远到近、由近到远,像唱大鼓的“唱不完的才子佳人、道不尽的儿女情长,客人您且细听……”,临到末了还要再说一次类似的话“才子佳人说不尽,儿女情长道不完,故事未结,日已西斜,哎……客人您且听……”
唱过来又唱过去,百般柔情缱绻、荡气回肠,不过也就是两句“道不尽、说不完”就全打发了。
规矩喵喵地叫了起来,似乎很是欢喜。留瑕放下佛珠,香炉上的倒影低垂着眉,一回头,那瞬间的容颜如阳光穿透朝霞,直射进康熙郁沉沉的双眸。规矩在他怀里安分地贴着,尾巴扫着康熙身上的宁绸袍子,发出极轻的刷刷声,也只有这个声音。
隔着十多尺的距离相望着,东阁与正房相连的镂花月洞门似乎嵌上了玻璃,看得见对方,却谁都没有再往前一步,像是两缕幽魂在阴阳交界处偶然遇见。一个要还阳、一个要赴阴,同时站到交界线的时刻,可以如情人般拥抱,然而在那瞬间之后,就再也不会相见。
规矩的铃铛又响了起来,它在康熙怀里扭着,那清脆的铃铛声音,如同道士的招魂铃,牵引着、催促着,慢慢地站到那条交界线,规矩“砰”的一声落地,踩在康熙的靴子上,它在康熙腿边绕了半圈,尾巴却勾着留瑕的腿。
有人走进来,略有些尴尬地说:“太后请贵妃娘娘过去一趟。”
康熙一语不发,松开了留瑕,看着她走进内寝换了衣衫,向他一福,就随来人去了。康熙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独处的时候,没有与留瑕说上任何一句话。
七夕当晚,在水榭上摆了点心宴,都用鲜花素果装设,没半点油荤,细巧精致的糕点有的放在冰上、有的用水碟漂着,又好看又好吃。水榭的灯换上了青纸灯罩,将人照得清楚却又柔和,还能在水榭里映出清凉的感觉。撤去了布幔,让空间宽敞些,外头搭了天棚防蚊,康熙与仁宪太后在众人簇拥下过来,都觉得十分舒爽。众人一入座,水榭上开来几艘平底船,上面用荷花装饰着,畅音阁的供奉太监、歌女装扮成水族和凌波仙子,唱着江南曲调,更添雅致。
“贵妃在外头给你们张罗乞巧的东西,还要绕去看看小阿哥们,会晚些过来,咱不等她了。”仁宪太后微笑,举起甜酒,“来,今日乞巧,我老太太先干一杯。”
说罢,一仰而尽,康熙与众人也跟着干了,他咂了咂嘴,这酒很淡,有桂花的香气,是给女孩子喝着玩的,对男人,就跟喝水没什么两样。
放下酒杯,旁边的太监就问:“老佛爷给皇上备了玉泉酿,请示,是否换上?”
“嗯。”康熙点头,心中略感纳闷,太后平日请客,没这么多心思,身为晚辈,他也不多说什么,怎么今日如此细心?酒入白玉杯中,他闻了一闻,是三煞的玉泉酿,更是诧异。玉泉酿是用西山玉泉水酿的,是宫酒的顶级品,又按醇度分一到五煞,他总觉得一二煞无味、四五煞太呛,三煞适中,怎么那么刚好?就给三煞玉泉酿?
众人行了一阵酒令,公主们年纪还轻,一群群说体己话,妃子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都看到康熙身上来,他也从善如流,起身沿桌劝酒,显得随和。不一会儿,月上柳梢,太后就放众妃主去乞巧,众人各自寻了伴,很快就走远了,水榭中就只剩下康熙与太后两人。
“年轻真好……”太后与太妃含笑看着一群群在柳边花荫下乞巧的女子们,都那么虔诚地将线头穿过一根根针。太后等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对康熙说:“我老太太一动就想睡,本来还想跟她们玩一玩的,不成了,皇帝留一留,替我做个主人吧?”
康熙还来不及答应,太后就哈欠连连,扶着宫女走了,水榭里只留了康熙一人。太后带走了所有的宫女、太监,他突然也觉得不想走,因为这水榭里很静,青纱灯渐渐熄了,乞巧的妃主们看水榭里没了灯光,猜想帝后母子都走了,也纷纷离去。康熙他轻轻晃着白玉杯,啜着玉泉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恬静安详,久违的感觉,就像……就像从前留瑕在身边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很满足。
他听见脚步声,很轻,缓缓地踏上水榭梯台,一闪身,康熙藏到屏风后,他猜想是哪个妃嫔,要是撞见,又有一番纠缠。屏风后面摆着个凉榻,康熙轻手轻脚地坐上去,屏风后的隔间是个八角形的格局,专门拿来睡午觉或者晚上乘凉的。
那人在水榭里逛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之后,一个极轻的嗓音落入康熙耳中,说的是科尔沁口音的蒙古语:“找到了,在这里。”
“留瑕!”康熙喊了一声,迅速地绕出来抱住,软玉温香一入怀中,他就知道不对。夏夜微风卷着月光透进水榭,吹开栏杆边的青纱帘,月光洒在那人脸上,却是巴雅尔。她手上抓着太后的披肩,披肩的另一端垂在宝座上,似乎是刚刚才拾起来。
“博格达汗……”巴雅尔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康熙有点错愕地看着她,她个子娇小,除此之外,那身打扮,与留瑕根本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耳坠、发簪都是留瑕常戴的,扮作留瑕,要做什么?
“太后……让奴婢来拿她的披肩……”巴雅尔轻声地说,含羞带怯地眨着眼睛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去,那神情,也与留瑕年轻时候很像,但也仅只“像”。
康熙点了点头,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抱着她,慌忙松开,就要转身回到屏风后去。一移身,瞄见栏外树下有两个人站着,看那装束就知道一个是太后,他仔细看去,皱了皱眉,心里暗叫不妙,跟在太后身边的,正是留瑕。从那个位置,水榭里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巴雅尔没有走,她说了些什么,康熙一句话也没听见,只是专注地盯着树下。有几个太监过来,扶走了太后,而留瑕还站在原地,隔着二十多尺的湖面,与康熙对望着。康熙其实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他却看得见她含着泪的苦笑,甚至,也看见了她咬出血丝的唇。巴雅尔一走近,树下就什么人都没有了,只见柳丝如幕,像有人经过似的,轻轻摇曳……
留瑕望着天,或许是下午已经把雨都下光了,七夕的夜空很晴朗,满天星斗间,银河如同真实的河流,蒙蒙的星光像是水烟,漫进留瑕眸中,将那双深邃的眼瞳掩上一层水雾。她恍惚地回到太朴轩,承乾宫总管魏珠心焦地等在轩外必经的道上,看她过来,连忙过来,由于近身下人礼可稍免,他要搀留瑕,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于是魏珠就垂手跟在旁边。
“魏珠……”
“奴才在。”一听留瑕出声,魏珠不易觉察地挑了挑眉,却把身子弯得更低。
“你说……人家郭络罗贵人跟宜妃,姐妹同在宫里,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什么使绊子的事……”留瑕冷冷地、失落地笑了笑,恢复了原本那恍惚的神色后,又突然嗤笑一声,“不知我是今生凉德,还是前世造孽,就这么多人下死劲,不给我一天安生日子过,就连自家人,也往我嘴里塞辣椒……”
魏珠不能应,也不能劝,留瑕虽然好像在跟他说话,但这种话是不能往外传的,听了也只当没听,只能跟着留瑕慢慢走。又听她浅浅地笑了一声:“……从前把我当成心肝似的,现下来了个新的,我就不值钱了?天上夫妻团圆,可我连坐在自己男人身边都不成……还要笑着把她扮成我的样子……怎么?我生了个死胎,就沾上了死胎的气,碰都碰不得吗?”
他们正穿过一小片竹林,竹枝让晚风拂过,宛如鬼影,而留瑕的话音里充满了魏珠从没听过的怨恨。那样的语调、那样的冷酷像是有个冤魂附在留瑕身上说的,一点都不像她。太监宫女都迷信,魏珠听着更是觉得头皮发麻,他猛地想起兰贵人海棠来,海棠也是生了死胎后备受冷漠……一想到这里,魏珠根本不敢往留瑕的脸看一眼,就怕看见的是海棠被勒死时七窍流血的脸孔。
过了竹林,只见太朴轩中点着亮闪闪的灯,魏珠才呼了口气出来。只听有人轻轻地拍了一声,上下十多个宫女、太监互相一递眼色,悄没声地把该准备的都放好。留瑕一踩过黑洞洞的门槛,魏珠只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再站出来时,留瑕的脸色已恢复平常。宫女们上来服侍她卸了头面首饰,她坐在妆台前,微笑着对最亲近的一个大宫女说:“容子,今儿可玩得尽兴?”
“奴婢们仗了主子脸面,茶水房的都来帮忙,各宫小姐妹们好不容易一道儿玩耍,奴婢们也都求了织女保佑主子青春永驻。今儿下午出了太阳,晒水穿针,就咱们宫里得了个红日穿针的好兆头呢!晚上乞巧赛穿针的时候,也是咱的小岚得了状元。”容子自然不知道留瑕刚才不开心,只拣着凑趣的事讲,手上也没停。留瑕洗了脸,另一个大宫女小岚早已调了粉霜过来,容子接过,给留瑕匀上:“主子,这是南京沐大太太前儿给您捎来的水粉。”
沐大太太,就是沐蓉瑛的妻子纳兰氏。几年前,他母亲沐老太太写信请留瑕做媒,娶了纳兰家的一个女孩,正是纳兰洁的幼妹,夫妻感情似乎不坏。后来,沐老爷去世,沐蓉瑛就成了当家主事的“老爷”,妻子也升为“大太太”,沐家又靠着曹寅的介绍,与内务府接触,成为皇商,专司为宫廷采办货物。留瑕是当家的贵妃,内务府也看在她的面上,对沐家生意特别照顾些。
沐家是汉军旗人,纳兰氏又是正宗的旗下人,旗下人对于嫁出去的姑娘很是敬重,沐家简直将留瑕当做了自家的姑太太。纳兰氏更是谦恭有加,偶尔进宫来,连平辈的“姑太太”都不敢称,总是恭敬地称呼留瑕为“姥爷”,这又是高看了留瑕,自居于晚辈身份。故而,留瑕对纳兰氏印象很好,捎东西回去,总不忘她一份。
“还是江南的粉好,沐家的人应当还没离京,你告诉魏珠一声,把造办处今春送的头面挑些,再配些礼物,捎给沐大太太,做个心念吧!”留瑕淡淡地吩咐,容子答应了一声,越过留瑕头顶,与旁边的小岚交换一个不安的眼神。留瑕凝视着镜子,窥见了她们的神色,一抹极淡的笑掠过,她缓缓起身,俯身捞起蹲在脚边的规矩:“规矩,睡觉了。”
留瑕把它放在床上,宫女们过来帮留瑕洗了脚。规矩又爬起来喵了一声,蹭进留瑕怀里,两只已经剪掉指甲的爪子,轻轻地一收一放,推着留瑕的胸部,大大的猫眼舒服地眯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容子笑着说:“规矩真是越来越不规矩了,要给皇上看到,准得把它的猫爪打断。”
留瑕无声一笑,洗过了脚,人还没睡,规矩已经睡死了,连留瑕把它放在康熙枕边,它也只是模糊地咕噜一声就倒头睡了。帐子放下,留瑕轻轻地摸着规矩短短的毛,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今晚是真的太累了,她委屈得想哭,可是又一滴眼泪都出不来,睁着眼睛,却睡不着。
留瑕起身,床下坐夜的容子连忙起身:“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睡不着……”留瑕趿着软鞋,在房里逛了一圈,“不用把其他人叫起来,你挑亮灯,把我还没做完的绣图拿来吧!”
容子本想劝她不要晚上刺绣,伤眼,但看她心事重重,也不好多说,便把西厢里放着的那块长一尺的绣绷子连架子拿过来。上面是还没绣完的一堆字,她面无表情地绣着,容子挑亮了灯,小心地问:“主子,您绣什么呢?”
“璇玑图……”留瑕轻声地说,容子应了一声,可她只粗通文字,也真的不知道这些文字组成的方图有什么意思,只能看着留瑕一字字地绣着。绣到一半,要换色线,留瑕翻拣着绣篮,似乎没有找着喜欢的颜色,不留神,给剪子扎了手,食指随即沁出血来。容子连忙要寻药给她敷上,她摇了摇头:“没事,你去给我兑杯热茶来。”
容子只得应声去了,留瑕看着手指上的血从伤口满出来,落到璇玑图上,沾在正中的“心”字上。前秦的苏蕙凭着这幅璇玑图,使丈夫窦滔离了爱妾,重新回到身边,可是她就算绣成了璇玑图,康熙不是窦滔,她也不像苏蕙是正妻,拿什么名分要他守着她?
留瑕先是愣愣地看,接着,突然抓起那把剪子,一咬唇,停在腕前,她的手在发抖,晕眩得想吐,剪子一歪,戳破了沾血的“心”。留瑕握着剪子,心中一阵似悲似苦的恨涌上来,拔起剪子,狠狠地在璇玑图上划了几道,给绷子绷得紧紧的绸布,一戳就破,不一会儿,璇玑图就变成了几片挂在绷子上的碎布。
留瑕抛开剪子,心中丝毫不觉畅快,却终于能哭出声来。
容子听见了声音,连忙要进来,却看见留瑕伏在绷子上痛哭,一吐舌头,又退了出去,让人寻总管来劝。
另一个大宫女小岚听了容子的话,睡眼惺忪地到了魏珠住处,一个小太监看见是她,笑嘻嘻地说:“岚姑姑,寻师傅吗?他老人家给皇上身边的梁师傅叫去了。”
宫女们都拜人面广、好帮忙的大太监做干阿玛,小岚正是康熙跟前红人梁九功的干女儿,便对那小太监说:“你去我干阿玛那儿寻师傅,说主子心绪不好,睡不沉,正要问师傅寻息香。”
这是大宫女们跟总管的暗号,是表示这边出了不好解决的事。小太监不知道,只听了话,又拉了另一个小太监,往清溪书屋去。
两人到了清溪书屋,找了当值的说了要来寻师傅,正巧梁九功走出来,小太监便上去请了个安:“梁老爷子,岚姑姑正要寻师傅,不知道……”
“寻他什么事?”梁九功直着眼问,一般是不好问别的宫里事,小太监缩了一下,梁九功说,“我那干闺女这是怎么了?屁大的事就寻来这里?”
“回老爷子话,岚姑姑说,主子心绪不好,睡不沉,要问师傅寻息香。”小太监只好把宫女的话转述一遍。
梁九功脸色一正,对那小太监说:“你们在这里等。”
说完,自己就闪身进去了,他自然是知道这些话的,知道太朴轩有事,便站在廊下,听着清溪书屋里的动静。其实,不是他找,是康熙要问话,此时,听康熙的声音说:“梁九功,你进来。”
“是。”梁九功连忙走进,垂手站在旁边听宣,承乾宫总管魏珠跪在康熙旁边,正在给他捶腿,条桌上放着一小坛酒。康熙脸上泛着浅浅酡红,握着的杯子也空了,康熙晃了晃杯子,梁九功连忙上前拿起酒坛,要给他斟上。提起酒坛,却觉得一轻,已经喝了一半,一闻味儿,却是贵州贡上的茅台,最是烈性,他一抱酒坛,扑通跪下:“皇上,您不能再喝了。”
“叫你倒!”康熙斩钉截铁地说,口齿还清晰,眼睛里却朦胧,已是醉了,“今儿是七夕,朕要痛乐一番!”
梁九功紧张地想了一下,迅速有了主意:“皇上,这酒烈性,喝得多了,明儿说不出话,您要喝也成,奴才给您张罗着玉泉酿,不伤喉咙。”
“什么玉泉酿!朕恨玉泉酿!”康熙突然暴怒起来,把那只宋代的越窑青瓷杯掼到地上。瓷杯应声而碎,一块碎片溅起,在梁九功的手指上划了一个口子。康熙笑了起来,声音却悲凉:“朕恨玉泉酿,喝起来就像喝眼泪,哈哈……赶明儿,朕要把玉泉山的泉眼堵起来,一滴水也不让出山,一滴水也不让酿酒,哈哈……”
梁九功与魏珠低着头,两个人都是人精,一听就知道是为留瑕,心里不痛快,因为康熙总说:“慧妃的眼泪像玉泉水那么清”,所以,玉泉酿就是她的泪,喝起来,自然就和喝眼泪是一样的。梁九功本想劝康熙过去太朴轩,此时,也打消了念头,康熙一去,作为一个皇帝、一个男人,康熙不能在留瑕面前一诉心中郁垒,不愿意给她难受,泪眼对泪眼,伤心对伤心,两个人比赛痛苦,徒增愁绪而已。
正思量着,又听康熙在说醉话,梁九功心中难过,康熙除了无可避免的大宴,几乎滴酒不沾,也不借酒浇愁,不快乐就去找快乐的事,只在有舒心的国事才小酌,从不超过三杯。此番喝了半坛,心头积了多少说不出的怨恨,可想而知。
“……把朕当成椅子……谁来了谁坐,只要是女的都塞到朕身边……也不问朕想不想、要不要……十四岁时这样!都四十岁了还这样……嗝……”康熙打了个酒嗝,颓败地倒在榻上,悲伤地望着今晚的满天繁星,“今儿天上不哭,地上哭,朕要把喜鹊通通射下来……虚荣的东西……只顾着自己在天上露脸……要真这么好心,怎么不每天飞上去给搭桥?偏拣着今天?混账……名字带着喜,却眼瞧着人家夫妻分离……谁喜得起来……”
魏珠抬了抬眼,他是通蒙文的,巴雅尔这个名字,在蒙语里正是“喜”的意思,敢情是借酒装疯,数落巴雅尔?他不敢猜,也决心不能把这话往外传,要传到了太后耳里,又有好一番折腾。他听得康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便大起胆子,与梁九功一人一边,把康熙搬到床上去,安顿好了,方才出去。
梁九功吩咐了几个小太监进去伺候,自己亲自送魏珠出去:“怎么了这是?”
“我们主子委屈,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魏珠愤愤不平地说,他压低了声音,“那个蒙古本家来的格格,竟是个小浪蹄子,跑到太后那里,说想给皇上做妃子。太后昨日找我们主子去,议着要给那格格名分,主子说了,得要皇上答应,那格格竟一掀帘子出来,问我们主子为什么不愿意她进宫,还说什么‘只想着跟姐姐一同伺候博格达汗’。太后大约想着本家多几个也不打紧,就逼着我们主子去问皇上。皇上说了不要,那格格又闹起来说是我们主子拦着,真气死人不偿命。”
“这么个忘恩负义的蹄子,怎么会听她的?”梁九功说,他是个极精细的人,硬是把太后两字隐去,不让人抓到他说太后的坏话。
魏珠义愤填膺,他跟梁九功都是练家子,打小跟着康熙练布库,十分高壮,攥着拳,像是要把谁拧死:“谁知道,那格格不知跟太后商议了什么,太后今日下午找我们主子去,要我们主子把常穿的首饰衣裳拿给格格,还说皇上要不要,晚上试一试就知道了。主子没奈何,还得亲手把那格格装扮得跟自己一样,我们主子多伶俐个人,挨了这窝心炮,话也说不利索,只能问那格格‘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皇上’?。”
“那格格说什么?”梁九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事,宫里的这些妃嫔,虽也有性如烈火的,可从没听说有哪个未嫁姑娘给自己姐姐难看的。
“她说‘博格达汗是天下第一的英雄,我只嫁给英雄’。”魏珠说完,与梁九功同时一叹气,又说,“当下心头那份苦,就是我一个下人都不忍心,我们主子却还是好声好气,‘皇上不是英雄,他只是个人’。”
“我们看着皇上是圣明天子,五百年才一见的圣君,皇上却常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不愿意我们多说好听话。说皇上只是人,这句话,倒足见贵主子是皇上的知心呀!”梁九功深深地叹了口气,开了门,等魏珠走远了,才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去休息。
魏珠带着两个小太监走在通往太朴轩的路上,今日下午的事情一直在心中萦绕不去。他陪着留瑕去太后那里,太后端坐在榻上,正与巴雅尔亲昵地说着话,见留瑕进来,先支走了巴雅尔,才说:“留瑕,今儿咱捉弄捉弄皇帝,好不好?”
“太后说好,留瑕努力巴结着就是。”留瑕蹲身一福。
“那好,你让人把你常用的首饰衣服拿来,等会儿我去赴宴,你就在这儿,把巴雅尔扮得跟你一样,我让人给信号,你们俩过来,咱看看皇帝认不认得出来。”
太后微笑着说,眸子里却闪着警告的光,留瑕的脸色猛地变白,颤着声跪了下去:“太后,巴雅尔进宫的事,我从没挡着不让,您若不放心我,直接问皇上就是,何必这样戏弄皇上?他恼起来,就是巴雅尔进了宫,也没有好脸色的。”
“皇帝要不要巴雅尔,今晚试了就知道,你别多心,我也是为你着想,你虽然没有孩子,但我瞧着已经是稳稳当当的六宫之主,那是尽量不要专房的好;前些日子你心绪不佳,皇帝陪着你是应该的,可宫中这么多嫔妃,谁都眼巴巴地盼着。你既然已是贵妃,也许不久就要升皇贵妃,心胸也要大些才是。你也是过三十的人了,不能像从前那样撒娇,要学着劝皇帝多亲近其他人,这对你好、对其他人也好……”
太后拿起黄瓷龙纹茶碗呷了一口,看着低头不语的留瑕,叹了一口气:“你不要想得太多,我这不是帮你吗?执掌六宫,要的是人家敬你、爱你、怕你却又离不开你。做了皇贵妃,就得要公平,至于皇帝的宠爱,还是分些给旁人才好。巴雅尔年轻,虽然不像你那么懂得皇帝,可是比其他人活泼、相貌也好,跟你从前的样子很像。我前些日子让御医给她诊脉,身体健康,看来是个宜男相。你们是姐妹,她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就算得宠,还有个先来后到,你是姐姐,又是主位,绝抢不了你的锋头,再说,在宫里多个帮手,有好无坏,嗯?”
太后说完,也不等留瑕回答,摇着扇子,起身梳妆去了。留瑕跪着,魏珠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用手绢擦了擦脸,起身命魏珠去取东西,亲手把那些康熙亲自挑了送给她的东西,都簪在巴雅尔头上。魏珠捧着首饰盘,侍立在侧,真是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过去把巴雅尔踹死,只听着留瑕开口:“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皇上?”
“因为博格达汗是天下第一的英雄,我只嫁给英雄。”巴雅尔毫不犹豫地说,她转过头,那双细长的凤眼里,流露着固执与崇拜,坚定地看着留瑕,“姐姐,我曾经很想做你,我想跟你一样。当我进宫后,我发现我不是你,我学不来你的温柔体贴,你是一个水一样的女子,你是博格达汗的孛儿帖。可是,我也发现了我自己,我比你年轻,我可以带给博格达汗更大的雄心壮志。这世界上,还有好多还没征服完的地方,我要陪着他去打仗、陪着他去征服这个世界,我不在意名分,但是我要陪在他身边,我要鼓励他,做他的忽兰。”
孛儿帖是成吉思汗的元配皇后,虽有许多后妃争宠,可是成吉思汗始终最敬重她,但是忽兰却是成吉思汗最心爱的。众后妃都留在蒙古本部,唯有忽兰伴随成吉思汗千里西征,最后死在征途,冰缝之下埋葬的,是一颗火一样炽热的女人心。
魏珠知道这事,心中觉得巴雅尔根本是异想天开,看着巴雅尔又转过头去对着镜子,他的嘴唇紧抿着,忍着不要口出恶言,但是他心里暗骂:“贱蹄子,做忽兰?你也配吗?”
但是留瑕丝毫不以为忤,她眸子里掠过一丝悲伤,却温言说:“皇上不是成吉思汗、不是什么天下第一的英雄,他就是他、只是个普通人。”
“博格达汗是英雄,大英雄。”巴雅尔固执地说,嘟起了嘴。
“他只是人,一个男人。”留瑕用一样淡然的语调说。
巴雅尔猛地转过头,郑重地说:“博格达汗是大英雄!”
留瑕无奈地笑了笑,但是在魏珠看来,却十分可怜。巴雅尔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留瑕。
魏珠叹了口气,太朴轩已经在望,走进去问了情况,留瑕已经睡下,是蓝嬷嬷起身把她哄睡了,蓝嬷嬷对魏珠说:“师傅,我看主子刚才的样子,竟有些像前头有孕的时候,明日,还是让御医来瞧瞧吧?”
“不会吧?主子才刚……怎么就又有了呢?”魏珠有点讶异。
蓝嬷嬷摇着头,低声说:“难说,主子这个月的月信,已经过了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