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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必须去遵守的承诺。”
——
母亲的事务所曾在几年前去城市各地的儿童福利院慰问一周的时间，毕竟，英雄的形象是那些毫无牵挂与希望可言的孩子们唯一的向往。
或是双亲亡故或是其他原因，那些从稚嫩的脸上褪去的笑容仅在此时会短暂地浮现于脸颊上。憧憬并好奇着真正的英雄会做些什么，胁冈和延亦跟着大人们前往了那所福利院。
他没比那些孩子大了多少，只是因为正处假期闲来无事，胁冈陪着孩子们在福利院里玩耍。
房间里散落着几个欧尔麦特的玩偶，摊了一地的画纸上依稀可辨着名职业英雄的身影。胁冈盘腿坐在地上撑着脑袋，给一个小男孩涂的安德瓦和欧尔麦特上颜色，橙红的蜡笔在纸上打着转，留下轨迹。
“大哥哥。”
那个男孩爬到了胁冈的腿上，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少年答应了一声，放下蜡笔环住男孩的上身，以免他摔倒。
“大哥哥也会成为他们一样的英雄吗？嗖地一下把坏蛋打飞！”
那个男孩儿摆出夸张的姿势，举起拳头用力地挥了挥。胁冈想起自己刚开学时班主任藤野老师发的问卷，自己写了个雄英英雄科的志愿。他把男孩抱到地上，那孩子两脚一着地立刻满屋子乱跑，学着欧尔麦特大喊我来了。
“应该会吧，谁不想当一个英雄呢。”
“我就不要，没用的英雄就是大坏蛋！”
一直安静着的短发小姑娘扑在他背上，把脑袋埋在他后颈，刘海儿蹭得胁冈有点发痒。他记得刚来到这个房间时，只有她缩在角落不肯上前。努力了解之后得知，这个小姑娘的父母貌似由于事故亡故，当时前来救援的英雄只来得及带走她。
胁冈抬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低下头放缓声音安慰着。他不太懂怎么去照顾别人，毕竟老妈总说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胁冈仅仅是学着自己的姐姐那样，耐心地安抚女孩。
中午时分，那些孩子都睡下了。
独自在福利院中闲逛，胁冈在走廊里看着墙上的挂画，慢慢荡到了悠长走廊的尽头。阳光从遮挡玻璃的陈旧窗帘中漏进来，被缝隙切割成一条又一条，泛着亮亮的光晕打在画框上，照亮一层厚厚的灰。
胁冈伸出食指抹了下自己眼前的画框，只有擦掉了灰土才显现出风景画原有的绚烂。
好多灰...没什么人会来这里吗？
风景画里绘制了一棵树，落雪中的树根枯死在凛冽寒风中，但寒梅依旧绽放着。
胁冈望着画想了片刻，慢慢地移开脚步，走上通往楼上的阶梯。脚印在浮灰上印下浅浅的痕迹，与其他零碎的印记纠缠在一起。好奇心驱使着这个年纪的男生探求一切未知，胁冈和延缓缓地在三楼走廊经过，每一间房间的门都紧锁着，挂着生锈的链条。
只有一扇门虚掩着，门前没有落什么灰。胁冈停下了脚步，轻轻地推开。
铁门接口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坐在床上的小身影似乎留意到了动静，看过来之后浑身骤然一抖，扯着枕头紧张地缩到了床的角落。
本能地对陌生人感到畏惧，那个女孩的手好似要将手里的枕头生生撕出一条裂口。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胁冈的问题理所当然没有回应，他稍稍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视线不敢离开她一步，轻手轻脚地再把门关上，试探性地踏出脚步。女孩见状缩得更紧了，嘴唇无助地颤抖着，一声不吭。
“...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
对方只是害怕地蜷缩起来。他好言安慰，顶着压力慢慢地靠近，瞧见了女孩脑袋上那个造型独特的角。艰难地挪到床边，胁冈和延在床头蹲下身子，想了半天都没什么主意。
“...别...”
小女孩半晌之后终于从枕头后露出整个脑袋，微弱地发出声音，“别靠近我...你会、你会消失的。”
“怎么会呢。”
见有了些交流的契机，胁冈试图把那个枕头从她的手里拯救出来。然而扯到一半还是受到了阻力，胁冈只得伸出左手，送到女孩儿面前。
“干脆碰我一下试试？我可不会随便消失哦。”
“唔、唔...”
举得胳膊有些酸痛，胁冈突然觉得指尖有被谨慎接触的感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女孩的眼睛慢慢亮起了些光彩，终于扬起了脑袋。胁冈发现她的眼睛也是红色的虹膜。
“你看，我就说没关系的。”
枕头被顺利救了出来，胁冈顺势坐在床头。他右手掏了掏外套，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了颗糖果。原本是打算对付福利院的孩子们，结果一番哄抢之后，只剩下了现在他手里的这一颗。细心地剥开糖纸，苹果味的糖球被递到女孩的嘴边。
似乎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相信他，尽管之前的经历和直觉都证明胁冈不是心怀恶意的人，女孩还是长久地看着，最后用舌头触了触嘴巴前的糖。
“！”
然后欣喜地吃下糖果。
胁冈总算松了口气，随手把糖纸塞进口袋里。尝到甜味的女孩儿脸上终于泛起了些血色，原本病态般发白的肢体被绷带包裹着，皮肤下的血管隐约可见踪迹。胁冈心底里猜测指不定是个体弱多病的可怜孩子，“你叫什么？”
女孩又低下了头，从被子中摸出一支蜡笔，在床头柜的纸片上写下名字递给他。
Eri。
“Eri吗...我叫胁冈和延。”拿过纸片念出罗马音，胁冈也礼貌地交换了姓名。
Eri轻轻点头，看着窗户外面福利院前的院落，事务所里前来慰问关心的职业英雄往来进出，“你和他们一样...是英雄吗？”
玻璃窗拦了好几道防护，就像是提防谁会靠蛮力打破玻璃一样。胁冈同样看了眼窗外，“啊，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而已。但是，我很想在未来成为他们的一员，当一名英雄。”
撑在床上的那只手袖口被拽住，胁冈疑惑地看过去。
“......没有、感到害怕。”
Eri只是犹豫地，抓着袖子往这边靠了靠，“...就像英雄一样。”
说我像英雄一样吗......？
胁冈叹气轻笑，无奈地舒展了眉眼。放在Eri脑袋上的手也没有被拒绝，他便顺着柔顺的淡色长发轻抚。不得不说，被人依靠的感觉还真不赖。
“姐姐说过，希望我成为能守护别人的英雄。”
“姐姐...”Eri的眼睛里浮现一丝迷茫。
...也对啊，这里可是儿童福利院。这孩子，大概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吧。
Eri脑袋上轻抚的手稍微紧了紧，意识到自己言语疏忽的胁冈沉默了半晌。
“其实，Eri，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拿我当哥哥就行。”
抓着袖子的手悄悄地抱住他的胳膊，Eri抬起了头，惊喜的言语里还带着不可忽视的怯懦，“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Eri。”及时地把女孩从又一波低落的情绪里捞出来，胁冈尽力用和缓耐心的神情安抚着她，“如果能帮到你的话，我指不定就已经算是你的英雄了哦。”
“嗯、哥哥。”唯唯诺诺地唤了一声，Eri立刻把脑袋埋进了胁冈的胳膊前，坐在旁边的少年疑心她只是有些害羞了。
小心地按了按女孩被病号服覆盖的肩膀，紧接着在闻言后动作一滞。
“...哥哥一定，会是我的英雄。”
——
当天回到家里的胁冈和延无意在清理口袋中的糖纸时，翻出了那张写着名字的小纸片。坐在椅子上不禁看着纸上的名字笑起来，胁冈怎么也猜不到这般激励他的话语会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
英雄就是要去保护别人啊。
他把纸片夹进日记本里，谨慎地压平。
“怎么今天突然这么积极啊，和延？”
收拾着今日准备带去福利院的物品，胁冈温枝狐疑地看着一反常态早早爬起来洗漱整理完，站在玄关前穿鞋的儿子。和延随便应了一声，从餐桌上的整袋糖果里抓了一把，背过身认真地从手心拣出苹果口味塞进胸前口袋，其余的揣入裤子口袋里。
不懂照顾自己居然还知道照顾别人，就这么喜欢那些孩子吗。早就和修明说过了，我们的儿子生来就是一个英雄的料。
温枝暗暗感叹着儿子的善良，拎起东西随他一并走出门。
胁冈几乎只能在中午找到空余的时间，趁着孩子们都午睡、事务所的大人们忙着总结上午的工作，他就会慢慢走到楼梯口，带着一丝紧张来到楼上。
Eri依旧坐在那里，看见胁冈站在门口便放下戒备，主动地挪了挪身体，在床头让出一块足以使他坐下的空间。只有在胁冈拿出糖塞给她的时候，这个瘦弱的女孩脸上才会呈现出应有的生机。
她不怎么笑过。
哪怕胁冈和延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双臂轻松地抱起她转了个圈，Eri脸上的欢快也只会转瞬即逝。
他扫了眼手表的时间，准备离开时，Eri还有些不舍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明天...还会来吗？”
胁冈当然不忍心打碎那双眼睛里的期待。
“嗯，我每天都会来的，Eri。”
他疑惑过为什么只有Eri在这个楼层，鲜有人迹，也没有事务所的人上来看过，更别说其他的孩子们。他想要不要询问一下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至少搬去楼下收拾得更干净的房间，结果遭到了Eri的反对。
“不要告诉他们。”
看见了浮现起的恐惧与不安，胁冈只得放下手里的故事书，轻轻把Eri揽入怀里，“好...不说，你在这里就行了。”
床头柜有时会有餐具放着，有时不见踪影。抽屉上的把手全是灰尘，没人去开过。地面散着药片的包装纸和使用过的针头，她手臂上的绷带被拆换过。
问询起她的来历，乖巧的Eri只会一言不发，低下头慢慢地捻着白色的床单。
Eri就像是有专人照顾着的，一个神秘的存在。
胁冈只是恰巧揭开了一点点蒙在上面的纱布，想要完全地揭开之际又会遭受无穷的阻力。
也许不去深究才是真的在保护她。
几天来的相处让Eri完全对胁冈放下心，依靠着他不时唤两声哥哥，每天中午只有短暂的相处时光，越是临近胁冈离开的时候，Eri的眼神就会越变得像他们初遇时那样，紧张、惶恐。
“放心吧，哥哥明天会来的。要在这里等着我。”
他会这么轻轻地抽身离开床头，再蹲下身抚摸一下Eri头顶的发旋。胁冈和延发现自己真的将这个女孩儿视作亲妹一般，竭尽所能地照顾她的情绪。
第五天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只是Eri难得地紧紧抓住胁冈的手，尤其不舍他离开，不像前几天那样、犹豫了几秒就会乖乖地松开手。
快一周了啊，对我有些依赖了吗？胁冈将这反应归咎于Eri对他越发的信任，试图继续安慰她。
“哥哥，谢谢你。”
中午的阳光透过拉紧的窗帘，侧着光的Eri仿佛没能因光线而温暖分毫，拽着他的手隐隐有点发冷。小小的手掌有点颤抖，但她最后还是扬起脸，望着胁冈。
“你会成为英雄的。”
——
...
......
“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就像是什么诀别的话语，她好像马上就会消失掉一般。”
胁冈拿着咖啡慢慢地抿了两口，转过身靠在店墙的玻璃边。一路走着一路回顾往事，他和轰焦冻最后选择在这家咖啡厅暂时落脚歇息。
拿勺子搅着自己杯子里的咖啡，轰焦冻低低地嗯了一声作为回答，“那之后呢？”
“之后啊，第二天我依旧去了那个楼层。”
胁冈把杯子搁下，对于咖啡厅里有些望过来的视线视而不见，体育祭的直播曝光率实在是太高了些，这种走到哪都有眼睛黏在身上的体验有些不适。后脑勺也抵在墙上，他身后的玻璃墙之外，街道上的行人来往不息。
“她不在。”
伸手重新把那枚御守从衣服里取出，放在眼前翻转着观察，少年的双眼中已不是轰焦冻之前看见的怀念，是更为强烈的落寞与后悔覆盖了它。
“之后的几天也不在，她就这样完全离开了。东西还是那些，房间也没有收拾整齐。就和我同她相处的那几天看见的一样，只是少掉了她的身影。”
语气平缓得像是在说家门前的蝴蝶飞走了，胁冈把不算太烫的咖啡一饮而尽，“我在床铺上看见了那枚病号服的纽扣，也许是什么时候掉在那里的，我就把它收了起来。之后拜托老姐帮我做了个御守的布包，只是没告诉她理由。”
巧合一般的，布包的淡蓝恍若女孩的浅色长发。
“对于当时还完全不相信自己能力的我，Eri一定不知道，她的存在给了我多大的鼓励。——有这么一个人相信我能成为英雄，愿意信任我、依靠我，甚至真的把我视作哥哥...就像做梦一样。我认识到了自己所具有的可能性，认识到了去守护别人的责任感。”
『我也想要成为足以守护别人的存在。』
轰焦冻隐隐想起颁奖典礼上，胁冈和延面对欧尔麦特的祝贺发自内心地宣誓着。
“结果，我居然只能在回忆中意识到，当时她的眼睛里究竟写着什么。‘害怕’、‘惶恐’、‘不要走’......除了通过陪伴在她身边，让她暂时遗忘掉那些负面情绪之外，我几乎...”
握着御守的拳头慢慢放到胸前，掌下的心脏始终有节律地鼓动着。
“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到。没有完全了解她需要什么，也没有完全把她从消极的情绪里救出来，甚至连她最后的挽留都没能读懂。”
“我试着查询过福利院的入住表格，一无所获。就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线索就这样突然断掉了，我没有再见到过她。”
“她是知道自己会被转移走，才在那一天极力挽留我吗？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而只是抓着我，说我会成为英雄。哪怕只是陪着她就算是英雄了吗？我不知道。......但是，我也会侥幸地想着，那几天我带给她的快乐，哪怕一丝一毫、也是真实存在着的吧。”
“英雄就是会在绝境中带给别人希望的人啊。我父亲以前这么说过。”
胁冈在轰焦冻的注视下倾倒着情绪的波动，真心实意地抛出所有的疑虑，“可是我不知道Eri之后去了哪，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开心地笑出来。——如果我真的给了她希望，她最后却没有真正地得到救赎，我就是个残忍的罪人，而不是英雄。”
最后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垂着头的胁冈勉强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神色。
“想看见她笑，真正地像个女孩笑出来。”
“哪怕连再见面的希望都很渺茫，她记不记得我都成问题...我一直想，成为真正配得上她那句话的英雄。”
何其澄澈单纯的心愿。
轰焦冻跟着站起身，敛起心里的波动带着胁冈离开咖啡厅。门上的风铃叮叮响起，清脆地奏鸣着。一手挡着门等他走出来，轰焦冻顿了顿脚步，迈上街道。
“你可以的。”
人生中曾有过无数个五天，也将会有更多的五天。
但没有哪个五天会如此印象深刻，成为沉淀保留着的回溯。渐行渐远的记忆，也许会在某一日，悄然与现实重合交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