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直到花_第一话 论爆炸的小酒馆和旅途的关系/南岛冰茶
在通用口径子弹成为硬通货的废土世界,当你在世界尽头某个残存着文明的角落里的一家小酒馆吃掉了几乎整个厨房库存的时候,你会选择用一箱子弹付账呢还是用一颗子弹付账呢。
我想可能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后者,或许也包括我。
但很不巧,现在我正是这家小酒馆的老板。
“你有两个选择:把你刚报的账儿吃到肚里去,或者现在就吃这颗枪子儿。”当她一手挽起缀满蕾丝的法式长裙的裙摆,一手拔出别在吊袜带里的左轮手枪顶着我的脑袋说出那番为了吃霸王餐而威胁我的话时,我真的有点被迷住了。
“尊贵的小姐,我为我刚才那无礼的行为向您道歉,恳求您的原谅。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下次路过此地时再来敝店赏光,那将令我感到荣幸备至”,账单有点太硬了,该死的草纸,总算咽下去了:“是的,全部都是免费的,欢迎下次惠顾,我尊贵的小姐。”
“算你识相,不过真没劲儿”,她并没有收回左轮手枪,“转过去!给我转过去!”
我照她说的转过身去背对她,接着腰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该死的,为什么穿着恨天高的淑女要这样对待我这么良顺安分的店主人。
“唉哟!”我是有段时间没挨过这么不明不白的打了,吃不住痛不免呻吟起来。
她一听倒是更起劲儿,不能怪她,她今晚喝光了我店里几乎全部的朗姆酒,哪怕它们是最劣质的连贩奴船上的黑鬼都不喝的玩意儿。
整整十七分五十三秒,我盯着墙上的意大利挂钟数的,多一秒少一秒都不准。我就这么挨了这位小姐一顿好打,不过总算她累了。她又踹了我两脚,便撂下我跑到后厨找吃喝去了,我揉了揉太阳穴,苦苦思索着厨房里到底还剩些什么。
我还没想出答案,她就端着个餐篮出来了,一个马口铁罐头,标签上写着“闹鬼青鱼”,真够见鬼的,一个小玻璃瓶,里面的蟛蜞酱是何时用马铃薯同旅行商人换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半磅砖头面包,真的是砖头,因为我和面的时候压根找不着儿酵母,半个剩下的葱头,还有两瓶“老麦烈酒”,哦,我的天,看来这就是我厨房最后的财产了,餐篮还是之前的房东老太太寄存在我这儿的。
“给我起来”,她恶作剧似的跳起来踩在我的腰上,我感觉我的脊椎骨好像在唱歌:“赶紧看下还能做个什么。”
“小姐,就是再好的厨师也不能趴着做菜。”
她跳到桌子上。
“就用这些么,小姐?”
“你的厨房里再没别的东西了。”
“我想也是,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哦,不不不,请您稍安勿躁,我这就做”,我把篮子倒过来,向上的曲面仿佛帆船的轮廓,又好似波浪的形状,我用最利的钝刀把面包切开,将蟛蜞酱通通倒在面包片上,把青鱼同葱头拌在一起,盛在马口铁盒里,对着桌角砸碎了“老麦烈酒”的瓶口:“这就是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水手最爱的‘老水手套餐’。”
“真是见鬼,这世界上还有人吃这种东西”,她倒是一口不剩地全吃下肚了,酒却留了半瓶:“我渴了,来杯白水。”
我转去吧台取水,却发现刚刚她撒酒疯的时候已经把吧台上所有的玻璃器皿都打烂了,真真儿枪法如神。我只好到后厨去,厨房却也是一片狼藉,待我找到个缺了半边沿儿的陶盏时,已是耽搁了些功夫。
好在这次她没动怒,反而将剩下的半瓶酒让给我,“老麦烈酒”是曾经住我斜对门的牙医老麦的私酿,比起啤酒更像是糖精糊糊,据说他把麻药也加进去了。这家伙之前帮我拔牙时多拔了一颗好牙,为此他后来特地送了我一箱自酿的啤酒。
“我说,我头有点晕,小姐,我可能要失陪了。”不知是不是麻药的缘故,我头有点晕,不过也或许是里头放了些吉卜赛巫师的小药粉。
“你醒啦,老古。”说话人是街角小诊所的坐堂医生,主治骨伤科的大夫长谷川。我不知道这个白天没生意就到我店里喝酒还老爱赊账的酒鬼是怎么取得行医执照的,但他的废柴人生应该远比他的医学经历来的有趣。而且,准确地说我就连他的大名也不知道。因为不知何时起,大家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寻来了一个叫“长谷川”的外号,一开始大夫也试图反抗自己被带上奇怪外号的命运,但在我店里喝醉后说了几次什么“大叔也不是都是叫长谷川的啦”,“长谷川你们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便不仅给大家带来了更多的欢乐,也让自己的外号更加坐实了。
“我这次断了几根骨头呐?”我说。
“左肋两根,右肋三根,还有几节腰椎错了位。不过放心,我都弄好了。”
“多谢,真是救命之恩呐。”
“那姑娘儿留了张字条,托我转交给你。”
“那个大小姐?见鬼。”
“或许她真是哪里的公主呢。”
“放你娘的屁!把字条儿给我。”
“不知名的小男孩:
你的味道可真是鲜嫩可口呢!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蒹葭,敬上。”
戈壁,仙人掌,公路,小吉普,我,长谷川。
这个世界是人难以理解的,就是人自己也时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或者说,很多时候人们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这么做,尤其是在这逻辑和理性一文不值的废土世界。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和长谷川已经在路上了。
“为什么不多带点酒?”长谷川似乎还在迷糊。
“等燃料不够的时候,我会把酒全倒进油箱的,蠢货”,我递给他一瓶啤酒:“省着点,按这份老式公路自驾游地图来看,咱们离下个可能的居民点还有五百四十公里,而这破车不知道啥时候就会报废。”
他把酒又塞回来:“酒精对身体不好。”
“放你娘的狗屁,喝吧,我带的酒可能比燃料还多点”,我踩了下急刹车,掀开后备箱,拧开个便携式汽油箱的盖子,撬开长谷川的嘴硬给灌了进去:“喝,管够,别喝出幻觉就行。”
“咕咕咕”,长谷川咳了几下,喘了口气:“还真是酒。”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光景,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她穿着身黑色的洛丽塔洋服,撑着把黑色的小阳伞,抱着个泰迪熊,不发一言而且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一个人偶。她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在我们因为长谷川醉酒呕吐而停车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要去哪,不过打算接着走,你呢?”不知怎的,我对小女孩发出了邀请,虽然我也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她没说话,脸上也没任何表情。
“这个正在呕吐的叔叔姓长谷川,他只是喝醉了酒”,我在思索如何证明我们是好人:“他会把止痛用的冰丸拿来给爱哭的小孩子当打针糖吃。”
她还是不说话,面部肌肉还是紧绷绷的,似乎在挤出某种表情。
“你喜欢吃蛋糕么,或是别的什么,或者我们可以给你一套新的洋服或者一把新的小阳伞,哦,你的布偶熊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霍巴特!”可说话的是泰迪熊。
“我的天,我头一回见布偶熊能说话的。长谷川,我是不是喝多了?”
“老古,我发誓你刚才一口也没喝。”长谷川说。
“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我们那个时代,将死者的灵魂封存在器物之中就跟礼拜六吃煎腌肉和摊鸡蛋一样,是司空见惯的事。”霍巴特好像在责备我们的少见多怪。
“我的天,这是哪门子的司空见惯。”
小女孩还在努力的挤出表情,嘴唇像即将渴死的鱼那样一翕一张,好像还在努力发出声音。
“老伙计,你是多久没用声带了。”霍巴特对小女孩说。
小女孩死人般惨白的脸上浮起鲜血般的潮红,或许她患有严重的肺痨,她咳了好一阵子,还咳出好些血,才终于开口说道:“你们好......我叫凯萝,是一名......拉斯玛.......祭司,也......也就是......”
“也就是说她是一名死灵法师!”霍巴特真是个急性子。
“是的......我就是你们通常说的‘死灵法师’......但......但是......”
“她想说拉斯玛祭司是伟大的圣人拉斯玛最虔诚的信徒和门人,他们通晓死亡的奥秘并藉此维护着生与死的平衡,所以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是个掌控着黑暗魔法肆意扭曲死亡制造邪恶的家伙。”
“谢谢你,霍巴特......是的.......无数世代以来,我们一直侍奉着......侍奉着平衡......咳.....咳咳.....抱歉......咳咳”
“请你们原谅她,她的肺早就烂得跟个发霉的风箱一样了,简直就像会呼吸的木乃伊。”
“虽然很抱歉,但这肺结核至少已经发展到第三期了吧,这样下去很危险的,或许已经出现大面积肺叶坏死了。”长谷川的医学知识还蛮多的。
“现在她的肺就是个筛子,不过你要知道,哪怕是完全健康的大活人,身上也总有些死掉的地方。”霍巴特说。
“虽然我还不太清楚,但是,感谢拉斯玛。”我说。
“拉斯玛不会因为廉价的感激就保佑你的,不过还是谢谢你,而且,拉斯玛庇护着她”,霍巴特那死人特有的冰冷腔调好像染上了结核热:“在她的死亡成为平衡生死之环的砝码之前,她是不会死的,当然也并没有这么乐观,或许只能说,她死期未至。”
“我......咳咳......我得走了......侍奉拉斯玛的人......独行是......是必要的。”她似乎并不打算上车。
“老伙计,这样你会受不住的,虽然拉斯玛宽允了你的死亡,但......”真是死人替活人操心。
“谢谢你......咳咳......霍巴特......咳咳.....可拜托你别说了......我们走。”
“......是,主人。”
“胡闹!凯萝,平衡可没让你拖着肺痨的病躯腐烂在荒漠里。”我说。
“秃鹰.....土狼......它们会享用我的尸体......该死的结核菌......不管怎么样,只要拉斯玛应允,这都是平衡的一部分......拉斯玛......”
“收住你的祷言吧,凯萝,你肯定是累坏了,这车的后座上有个很舒服的靠垫,虽然有点颠簸,而且没什么止咳糖浆或者别的什么清凉饮料,但我保证,到下个地方的时候我全都会准备好,还有你的蛋糕、洋装、小阳伞,干脆给霍巴特也换身衣服,哪怕是泰迪熊也不能什么都不穿吧。”我说。
“这位先生简直一派胡言”,霍巴特的怒火似乎可以穿透布偶熊的纽扣眼睛射到我的身上,但他似乎还蛮中意这个靠垫:“主人,我刚刚听到一位长眠于此的幽灵的低语.....”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听到.....难道......难道拉斯玛已经......”
“放轻松,主人,是你刚才的咳嗽声太大了......他说,他是一位为了平衡而殒身此地的拉斯玛祭司,他死而无憾,但尚有心愿未了,因为平衡,平衡尚未......”
“平衡!”
“对,平衡,他想请求主人您的帮助......”
“平衡!我可以做些什么?”
“他说......他说,他的精魄已经要消散殆尽了,已经......已经来不及了......请你暂时先好好活下去,不要拒绝别人的帮助,为了平衡,拉斯玛祭司不吝放弃仅有的孤独......活下去......”霍巴特故意沉默了好久,之后长叹了口气:“唉,我知道,拉斯玛祭司向来殒身不恤,为了......”
“为了平衡!我,我要活下去,为了拉斯玛!”凯萝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属于小女孩的神情。
“走吧,霍巴特,让你的主人闭嘴,没有人能忍心听一个患了肺痨的小姑娘用血来说话。”我说。
“你确定玩具熊真的听到了那些奇怪的声音吗?”我还是对我这两位神秘的客人充满了好奇。
“谁知道呢?最起码我们的路程上还多了一位女士的陪伴”看着后视镜中缓缓入睡的凯萝与霍巴特,长谷川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也被大叔的微笑所感染,但,等等,为什么一只玩具熊也会睡觉啊?天,我们还在路上。在路上的好处与坏处就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你会遇见什么东西,你的车厢里究竟会装下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