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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下一紧，双目紧紧的盯着白家姑姑：“白家姑姑何意？”

她微笑不语，用洁白的衣袖轻轻的擦拭着我的眼泪，苦笑道：“苦了你了，我的孩子。”她顿了顿，又抚了一下我紧皱的眉头，轻声道：“别哭，你是你娘的女儿，自然要和她一样坚强。不管发生了什么，记得都要一直保持微笑。”

我强迫自己收了眼泪。

她轻柔的拉起我的手，往燕洵那边走去。

“夫人。”宇文怀侧身一挡，微微一笑，语气上挑：“是谁允许你来的？”

她眉目轻皱，沉声道：“自然是皇上允许我来验尸的，圣旨一会儿就到，宇文大人不会违背吧！”

宇文怀低笑一声，为我们让开了道：“那就请吧，夫人和-----九殿下。”

我看到了燕洵吐着血沫狼狈的趴在血泊中，身上所中刀伤无数。

“洵儿！”白家姑姑眼中露出些许急色，快走两步，将燕洵轻轻抱在怀里。

刚才白白挨了那么多刀的燕洵一声没吭，但现在，他却红了眼眶，嚎啕大哭：“母亲，是他们，是他们害了燕北!为什么？!”

我站在一边默默无语。

果然，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到了母亲这里，只需要短短的一句话、一个拥抱，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白家姑姑为他擦去眼泪，清淡的一笑“你相信你父亲吗”

燕洵哽咽的点头:“我相信。”

白家姑姑对我招招手，我便也蹲下了身子，半响才憋出一句：“燕洵，你没事吧？”

燕洵使劲的摇头。

“你还记得母亲上次和你说的故事吗？”白家姑姑突然没由来的来了一句：“小九儿当时可淡定从容多了。”

什么故事？

我有些茫然。

如果我真是七王之女，不会当年我也上过九幽台认尸吧？

我有一打箩筐问题现在都很想问一问，可是现在时机太不对了。

我抿紧了嘴唇，那边的燕洵也哭着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问为什么,洵儿、小九儿，你们一定要记住———”白家姑姑把我和燕洵同时轻轻拢到怀里，动作轻柔的拍着我们两个的后背,眼神却露出些许狠意，她厉声说着:“这个世界,不是一切事情都可以说清楚原因的,就像虎吃狼、狼吃了兔子、兔子去吃草一样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白家姑姑深深的凝视着我们，仿佛要把这样的我们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半响，她渐渐松开我和燕洵，移开了眼神，转而一步一步走向金盒子。

我一把扶住欲倒的燕洵，拿出锦帕为他擦着染血的脸。

可我的目光没有离开白家姑姑。

白家姑姑的动作明明是那般的轻盈，她的面庞也一如既往的柔和——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她在哭呢？

白家姑姑的手指抚上第一个金盒，望着她的丈夫，手指在下面虚无的轻抚，好像那里仍旧有一具伟岸的身体。

她并没有哭，只是偏着头，温柔的笑，轻声的说：“这是我的丈夫，燕北定北侯，大魏西北的兵马大元帅，燕世城。”

“这里的伤疤，是当年废太子叛乱时，在宫门外被人用剑刺伤的。当年，贼兵火烧皇宫，里面的人出不来，世城带人用性命杀进去救驾，世城当先找到当时还是皇子的皇上。他背着昏迷不醒的皇上，一个人孤身冲出了三千兵马围困的皇宫，身上手上三十多处刀伤，事后养了半年才能下床走路。那一年，他刚刚十七岁。”

燕洵哽咽出声。

我心下动容，脸上竟也漫出一股悲凉之气。

宇文怀冷声道：“让你来验尸，讲这些做什么？”

阿玥则淡淡的打断了宇文怀：“夫人请继续。”

“这里，是白马关一战中留下的，”白家姑姑好像没有听到他们二人的争论，只是轻轻抚着头颅，自顾自的说着：“当日祭拜祖庙，所有的皇亲国戚都有临场，可柔然人却于此时发难，打开关口，三十万大军包围了祖庙。世城得知后，率军从燕北出发，七日七夜不卸甲不离鞍，昼夜不休，身先士卒的解了祖庙之危。你们的皇上当场在瑶水白马关顶发誓，大魏和燕北世代君臣，永不相弃。当时你们这些人，也大多数都是在场的。”

那些被尘土覆盖了的往事登时被掀了起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夕阳惨败如血，燕北的狮子旗迎风怒吼，将柔然人杀的片甲不留。那时候，我只见那些不苟言笑的皇亲贵族都兴奋的簇拥上去拍着那个大叔的肩膀，大笑着喝着烈酒。年幼的我羡慕不已，马上对若楠嬷嬷说，以后我就要让定北侯做我的丈夫。谁知，定北侯伯伯当真听见了，他大笑着把我抱起来举到空中，戏谑的告诉我，他有好几个儿子，个个都像他这么厉害，问我要不要嫁到他们燕家。我当时就被定北侯伯伯说的心动不已，当场答应。

这时，白家姑姑却突然走向宇文怀，刹那间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头颅，是长安城外，宇文怀大人，你亲手砍下的。你正当壮年，眼明如炬，你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剑！这个伤口是不是你砍的，这个人是不是燕世城！你会不知道吗？！”

宇文怀不屑的勾起嘴角。

“我确定，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是燕北定北侯燕世城，绝无虚假。”说罢，只听嘭的一声，金盒的盖子登时被白家姑姑一把扣上，转身就向下一个盒子走去。

宇文怀冷笑一声：“夫人，圣谕怎么还没到？”他顿了顿，厉声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燕洵！”

我一个侧身挡住燕洵，大怒道：“你这个疯子！你要杀了他，就先杀了本宫罢！你是畜生吗！他燕洵平日里到底哪里有半分对你不起！宇文怀，本宫往日真是看错了你!”

阿玥也淡淡道：“宇文怀，圣谕到了，你难逃其咎！”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我的儿子，燕北骁骑将军，燕世城长子燕霆。”白家姑姑早已打开了下一个金盒，她愣了半天，才慢缓缓道：“五月十五，赵阀将军赵东亭，利用秀丽军军官，进入北朔城展开屠杀，被乱□□死。”

......燕大哥是被赵大哥杀得？

我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的儿子，燕北虎威将军，燕北定北侯燕世城第三子燕啸。他今年二十二岁，十三岁从军，跟随他父亲南征北战，三次征讨北疆蛮人，上阵杀敌，誓死报国，从未退却半步。他身上有四十多处刀伤，都是为大魏百姓子民而留！五月十六，他被西征大军以投石机击中，脊柱碎裂，双腿斩断，血尽而亡。”

我终于泪如雨下。

“这，这是我的女儿。”姑姑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燕北郡主，燕红绡。屠城之后，她骑马来救被掳走的母亲，不幸被俘，可是到了长安城，却被赵西风都尉一箭射死！可她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一想到几年前那个一袭红衣，爱玩儿爱闹的小姐姐，我终于禁不住红着眼眶朝赵西风看去。

赵西风皱皱眉头，躲开了我的眼神。

漫天的风陡然变大，姑姑的声音越发凄厉，面色越发苍白，一字一句都仿佛泣血而出：“这些，都是燕北的战士，他们背主叛国，是乱臣贼子！宇文大人，你行刑罢！”

九幽台上的青铜鼎早已烈火熊熊。

阿玥终于沉声道：“行刑！”

二十只黄金盒子顿时被抛入青铜巨鼎之中，燕洵呜咽一声，就要站起身来冲上前去。我一把死死的抱住燕洵的身体，眼泪扑朔而下。

他被我抱在怀里，跪在地上，哭声凄厉。

姑姑回过头来，望着猎猎燃烧的青铜大鼎，苦忍的眼泪潸然而下。

她伸出手来，轻轻触摸着燕洵，面色凄楚，坚定道：“燕洵，你记住——燕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泪！”她这么说着，竟一把硬生生的把燕洵后背中的箭拔了下来，随后狠狠的把燕洵推下了台阶。

会死人的！

面对这突来的情况，我顾不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白家姑姑，只能下意识的去拉燕洵。

可我高估了我的臂力，最后竟和燕洵一起跌倒在台阶下。

好在跌落在台阶上时，我倒换了一下位置，给重重跌下来的燕洵当了一回软垫。

我看到，白衣女子突然转身，动作优美似正在舞着的蝴蝶，速度却迅猛犹如流星，一头撞在青铜巨鼎之上。

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

巨大的惊呼声同时响起，只见姑姑额头鲜血有若泉涌，手扶着巨鼎，软软的倒了下来。

“殿下！”

“快去请御医！”

“快把殿下拉出来，送回宫殿！！！”

随着一阵阵惊呼，我已经挪开了压在我身上的燕洵，避开了宇文怀朝我伸出来的手，就像是一只灵巧的小鹿，飞快的拎着裙摆，几乎是一下子跳上了台阶。

“白家姑姑！”我颤抖的扶起她的身子，想问很多话，却又无从问起。

最后我一咬牙：“姑姑，你坚持住!我去找皇奶奶为你们做主!”

她的眸子已经变得涣散：“小九儿，别去了，不然那人定饶不了你.....”

“母亲！”这时，燕洵也踉跄着爬上九幽台，一把扑在姑姑的身上，大哭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父亲已经不在了，大哥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为什么、为什么您也要离洵儿而去？母亲！为什么？”

我悲伤的看着他们，不发一语。

“你要活下去，即便苟延残喘，也不能放弃!别忘了，燕北还在等着你。”白家姑姑的话语还是那般铿锵有力，但是眸子却逐渐暗淡了下来“燕北的百姓、燕家的亡魂还在等着你，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梦儿，你喜欢洵儿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光返照一样转过头来对我低声问道。

我这才想起，白家姑姑是一直想着我和燕洵结为连理的。

如今姑姑要走啦……

虽然我见她的面很少，但姑姑却每年都从燕北给我寄来礼物，每三个月的信件里都有着母亲一般的关怀，这是其他公主都不曾享受过的待遇。

她要走了，我怎能让她走的不安心呢？

我当即磕下头去。

“梦儿必当恪守白首之约，抱柱之盟。”

“苦乐都跟随，举手投足不违背。他错我不肯对，他若懵懂我便蒙昧，他枯我不会萎，他倦我也必不敢累。”

姑姑微笑着转头看向燕洵，抚摸着他的脸庞，语调却猛地变为悲切：“洵儿，你一定要守护好她。你记住了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多人爱她。若是你护好了她，到了那边，我也可以和代云交代了……”

代云？七王妃的闺名？

我呆住了。

燕洵哭着点了点头。

姑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她就像蚊蝇般的说道：“我一直以为我最爱的是大梁的青山崖山，那里没有冬日，没有白雪，年无四季，岁无秋冬。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姑姑的脸上露出安心的微笑：“我最爱的一切都在了燕北，现在我要回去找他们了。”

姑姑的手终究是落了下去。

见白姑姑走了，宇文怀也没了顾及，他冷冷地望着我和燕洵，指了指我道：“殿□□弱，不宜看血腥的场面，把殿下送回宫去，逆臣燕洵就地处决!”

我紧紧地抱住燕洵，不让任何人抢走他。

那边突然传来“皇上驾到!”

众人皆跪了下去，只有欲想扑过去的燕洵被侍卫们狠狠压制。

父皇挥了挥手，让大家起来了。

我低着头，看着他的靴子逐渐走向我。

最后，他坐在了小太监匆忙为他搬下来的椅子上。

诸位贵族这才陆续重新就坐。

“你这孩子……”父皇皱眉看着我，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惋惜，他长声低叹一声，眼神好像透过我的脸庞，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你也不小了，在你母后嫁给朕时，也就是你这般年龄了。可看看你，还跟在燕洵后面胡闹呢，况且他的身份也已不同往日，今后朕如何放心的下？也许，真是朕错了，早就应该给你先许了人家。”

“现在，使臣代表柔然可汗前来，点名道姓的求娶朕这个不成气候的女儿。你说说，朕该如何是好？”

我脑中一片空白。

“陛下，请三思啊!”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赵西风早已挣扎着起身，跪倒在地。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面向父皇时脸色苍白如纸，浑身禁不住的发抖，但他还是佯装镇定，甚至带着一丝哭腔恳求道：“恕臣冒昧，朝野上下，谁都知道，柔然可汗贪图酒色、喜怒无常、杀人如麻。殿下尚未及笄，还是个孩子心性的小姑娘，她怎能面对那种蛮夷之人？!那并非殿下良配!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舅舅颤颤栗栗的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脑袋磕的直响。

见此，魏大表哥和魏舒烨也慌忙跟着跪了下去：“臣请陛下三思!”

天上乌云翻滚不断，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地上，王公贵族陆续跪下去，这场面甚为壮观，在这密密麻麻、花花绿绿的锦衣华服中，我只能望见他们乌黑的发髻。

他们齐声央道：“臣请陛下三思!”

这时，宇文怀低下眼帘，恭顺道：“恕臣直言，柔然向来是吃人肉、喝人血的蛮夷之地，天下共知。用我们大魏最尊贵的九公主去和亲，这简直就是对我们大魏的侮辱！况且，九殿下菩萨心肠，每年在各地施粥赈灾，发放粮食，已是颇得民心之人!如用九殿下去和亲，怕是会激起民愤啊，陛下!不如，就在长安诸多贵女中挑几个品行上佳之人，给他们送去，以显皇恩浩荡。”他顿了顿，重重磕下头去：“臣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父皇凌厉的眼神一个个的扫过九幽台众人，最后定格到被压制的动弹不得的燕洵身上。

他冷笑：“梦儿啊，你看呢？”

大雨已是倾盆而下。

电闪雷鸣，我被雨水击打的睁不开眼睛。

我听到我自己沉声道：“大义当前，如果能用儿臣一人之性命换取将士、百姓无数的生命……”我恭敬的给他重重的磕了一头：“即便是死，儿臣也算死得其所。”

看台那边传来一声闷响，魏大表哥和魏舒烨正在焦急的扶着舅舅高声喊着郎中。

此次前去柔然，无论是生是死，我欠魏帝的都算还清了。

但是，我欠魏家的，永远都还不清了。

舅舅为人向来精明，可为何偏偏在这事儿上犯了浑？

不管以前魏帝凭什么理由宠我爱我，但经过这一次，他已经容我不下了。

即便这次侥幸逃脱，他也只会连带着首先为我求情的魏家、赵家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自古至今，帝王的眼里向来容不下一粒沙子。

魏帝满意的点点头，又望向燕洵，苦笑道：“还有燕洵，自小就长在朕的身边，如小九儿所说，真对他的品性还是甚为了解的。既然他对此事毫不知情，那就免了他的罪。”

魏帝走后，我站起身，轻轻的拂了拂沾满了尘土的膝盖。

我没有再看高台上的人们一眼，只是任由众多侍女簇拥着我往我的宫殿走去。。

我路过燕洵时，他正双目赤红的紧紧盯着我。

眼泪正在他血红的眼眶里打着转。

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若楠嬷嬷，侍女们自动散开。

我走过去，拍了拍燕洵的肩膀。

我惊喜的发现，我好像突然当了一回救世主的角色。

我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神色如常，自顾自的在那里说着什么：“臭小子，本来我今日是可以袖手旁观，弃你于不顾的，如果那样，我大概可以继续平平稳稳做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殿下。但我一想，你平常对我还算不错，为我背的锅也算仅次元嵩那个傻小子了吧。而且你还在看这我呢，要是这时候我再不讲点儿义气，我怕以后你瞧不起我。”我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虽然很想继续快乐的活，但我把那份让给你。所以我去柔然和亲------别用那份看死人的眼神看我好吗？我又没死，只是去和亲啦，自古公主去和亲的也不少啊。臭小子，你欠我的，拿什么来还啊？”我甚至半开起了玩笑。

燕洵哽咽着，一把挣脱了压制他的侍卫，紧紧抓住我的衣袖，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别走、别走……你要真想让我赔你，这条命你拿走便是……只是别走……”

我眨眨眼睛，反握住他的手认真的反问：“燕洵，你怎么还不懂我的意思呢？”

“我本来继续可以平安喜乐的活下去，但现在这个机会我让给你。”

“我身上还背负着很多人的期望，也转交给你。”

“现在，你身上再加上我的那份，你任务可重了，背负的性命可能一时数都数不清啊……”

“所以……”我正色道：“所以就如姑姑所言，即便苟延残喘，即便像狗一样，也要努力的活下去!”我笑骂了一声：“臭小子，这世上，包括我在内，别让人能轻易取了你的性命。记住，燕北还在等着你。”

说完，侍女们再次环绕住我，我也继续往宫殿方向走去。

“对啦。”我想起了什么，回眸一笑：“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明明你当时武功不如大内高手高明，我却舍弃他们，抛弃一大杆子小伙伴，就是跟在你屁股后面，死皮赖脸的央着你求你教我武功吗？”

燕洵怔怔的看着我。

“那是因为，我总觉得燕北来的人都不会差到哪儿去。况且，你笑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咱们这些圈子里，没有一个比你笑得更好看更干净的男孩子。你一笑，我就觉得太阳照到我身上，浑身暖融融的。”

“所以，燕洵，一定要记住，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丢掉你的笑容。”